深埋以后

　　漆黑的放映厅里座无虚席，最后一排后面的墙上有个小窗，一束光破窗而出，在巨大的荧幕上投出当红小花宛如雕塑作品般的绝美侧脸。

　　画面里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公园的路灯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的脸颊上还带着清晰的泪痕，呆滞的双眼微微睁开。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小刀，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今天，我的生命戛然而止，可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我死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女主声音变成了话外音，幽幽盘旋在放映厅的上空。

　　很快，一个人影从暗处的树丛里走了出来。穿着登山靴的双脚踏过草地，身后还拖着一只旅行箱，那双脚最终停在尸体跟前，然后，一只戴手套的手出现在画面里，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尸体被折叠着塞进了旅行箱中，接着画面漆黑一片，就像是箱子被无声地合上了。

　　作为编剧之一，玉坐在电影首映礼中最佳的观影位置，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

　　与这团黑暗很相似的曾经某个深夜，幸福小区某栋某单元某层的某间房门打开了。

　　眼前的屋里也是漆黑一片，目光可及之处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浓烈的血腥味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

　　虽然在飞机上她曾设想过发生在那座城市的种种可能，却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震撼。

　　小雨从黑暗里扑了上来，吓了她一跳。

　　“小玉！小玉你终于来啦......”她脸色苍白，声音不停打颤，“我本来是想跟踪他们的，但是他一走，她就死了......还有，你看这个——”

　　一封信被慌乱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信中说，她打算亲手结束掉自己的生命，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半月前，她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医生说虽然还有挽回的可能，但是她没有钱去挽回。最近，她的感情状况也急转直下，感情稳定的男友突然要和别人结婚了，她努力挽回但是无果，她怀疑男友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既然一走了之，她也打算一死了之。

　　她说，男人给了她几万块钱作为分手费，她一分都没花，甚至连碰都没碰。

　　她还说，自己的遗愿是男人婚姻不幸，然后身败名裂，要是能郁郁而终就更好了。

　　女孩最后说，希望家人在她的墓前挂上二人的合影，就是去年在隔壁城市旅游时拍下的那张，她最喜欢那张照片了。

　　——活着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爱他，我死之后，可能会永远恨他。

　　这是信的结尾。

　　玉读完信，问：“所以，她是自杀的？”

　　小雨点点头，小声说：“我进屋的时候她刚刚......自我了断，唉......”

　　“你有没有打过120或者110？”

　　小雨目光躲闪，指了指桌边的一只牛皮纸袋，战战兢兢地说着：“这封信就放在桌边，纸袋子里是她在信里提到的分手费，还有一张照片，我都没敢碰，怕留下指纹。”

　　玉点点头，示意她隔着袖子触碰屋内的一切。

　　小雨说她之前就是这样做的。

　　玉看着她，又问了一遍，希望得到她的确认：“所以你进屋的时候人已经自杀死亡，你没有报警，对吗？”

　　小雨终于点了一下头。

　　“小玉......可不可以......”她哀求般望着她，“我觉得她太可怜了，我想，我想帮她完成遗愿。”

　　那一瞬间，看着楚楚可怜的雨和她身边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玉站在原地思索良久，或许那会儿天边已经浮现出了鱼肚白，她终于开口：“好吧，我们帮她完成心愿。”

　　“嗯......”

　　“先清理现场，这里不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好。”

　　“嗯，我们可能还需要编一个故事，你能配合吗？”

　　雨呆呆看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作者的天职就是编造故事，玉恰好就是个籍籍无名的网络小作者，可她的脑洞却如同浩瀚宇宙那样没有尽头。

　　只是故事开始后，她和她难免都要卷入其中。

　　***

　　那铲黄土落下，那具美丽的尸体被埋进了土里。

　　“他们踩着我已经腐烂的尸体开始了新婚生活，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复仇才刚刚拉开帷幕，好戏即将开始。”

　　电影进行到中段，画面转场，时空回溯，开始了倒序，女主在话外音里开始淡淡地讲述起一个赴死之人的故事。

　　癌症晚期报告被攥在手里，她大哭了一场，男友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打通。

　　——亲爱的，在忙吗？你的那套房子......我找到了一个好买家，价格很不错......我们可不可以谈谈？

　　她只好给他发去消息。

　　——我现在不打算卖房。在忙，晚点说。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对方简短的回复，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可是，那毕竟是我们一起出的首付呀，贷款我们也在一起还，虽然你还的要多一点，但毕竟这套房子也有我的一部分！我生病了，需要钱，所以能不能......

　　她屏住呼吸低头飞速编辑着信息，突然停下，然后把编辑好的文字全部删了。

　　“以我们的关系，我说不出那样生分的话，我不像你。”

　　女主的话外音用颤抖的语气说着，画面里女主也是颤抖着手指，终于发出了一条消息。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们见个面吧。

　　三天后，他终于同意见面，不料他却同时提出了分手，还拿来一袋现金。从他的眼神她已经明白，他一定早就知道了她刻意隐瞒不想让他为此着急难过的病情。

　　——那个房子，我知道有你的一份，但毕竟当初是以我的名义买的，我现在正处在上升期，需要它为自己撑场面，非常需要......不过你放心，等以后我的情况好了，卖掉这套房子的时候，一定会分给你那一份。

　　他言之凿凿地说着，收到的却是她乞求的视线。

　　——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现在很需要钱......

　　他低下头，将纸袋推到她面前。

　　——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我也不是个狠心的人，这些钱你先拿着。

　　话音戛然而落，就像他突然起身离去的背影一样干脆。

　　“其实那天就算你不提，我也会在接受治疗前把你约出来说分手的，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钱来救命，没想到你却如此残忍。”

　　话外音缓缓说着，画面再次转场，男主为了拿到和新婚妻子蜜月旅行所必须出示的护照，无奈之下只好急急忙忙前往前女友的住处上门索要。

　　——除非我死了！你们别想结婚！

　　——好啊，那你就等着吧，等着我和她踩着你的坟头走过！

　　那晚，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女主哭着把决绝冷漠的前男友推向门外，引得同楼层的邻居纷纷开门围观劝阻。

　　大门从里面重重关上，她已经擦了干脸颊上的泪，紧接着从抽屉里拿出小一包工具，然后走到餐桌前，从男人刚才喝酒的玻璃杯上取下了一枚指纹。

　　房间里，她在灯光下举起了那张印有男人指纹的透明纸片，用一种此前从未展露过的决绝眼神望向虚空。

　　“我最终是被你判处了死刑......当然，你也不会想到，我已经开始为死后的故事布局：在大庭广众下制造矛盾暴露你的动机、趁你不备时拿到你的指纹、跟踪调查掌握你的作息......当然，还有——”

　　女主以话外音淡淡叙述着，画面随即转到了某天深夜漆黑的房间。只有一盏台灯在画面中央微微亮着，她的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一部手机。

　　手机的截屏是二人的合照，笑得很甜。她没有在锁屏上停留，直接解锁打开，输入一串复杂的网址后，一个幽暗丑陋的网站出现在眼前。

　　——我要雇一个杀手。

　　她在这个黑暗的匿名网站上发出“需求”，很快毛骨悚然的提示音响起，有人接单了。

　　黑暗里，女主的嘴角勾起一丝苍凉的笑意。

　　“你们猜，我要杀的人是谁？答案是不是很明显了......”

　　话外音突然怪异地变得活泼起来，等画面再次变得明亮，是夏日傍晚写字楼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男人正坐在公司楼下便利店的小桌边打电话，他甜言蜜语地对电话那头的新婚妻子说，自己的职责就是好好陪着她，让她安心开会，还问她想吃点什么尽管点。

　　便利店里外挤满了下楼觅食的打工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戴口罩的女性白领微微躬下身，假意低头弯腰处理鞋跟底下黏住的异物，几秒后，一只牛皮纸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男人的脚边。

　　人来人往，谁都不会去注意男人脚边的桌子下发生了什么。

　　“哈哈......”

　　话外音里突然发出了轻轻的笑，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男人打完电话，转身去货架上拿了几盒零食随后去结账，全然不知身后的桌边匆匆走来一个戴着头盔口罩的外卖小哥，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拎走了那只袋子。

　　“哈哈......哈哈......你们知道吗，我告诉来接头的杀手，我就是那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等打完电话起身买单的时候，让他过来把装有目标照片和酬金的袋子拿走！便利店的摄像头只能拍到他坐在那张桌边，根本拍不到身后出现的我，而桌子下面的袋子里，钱和照片上都印着他的指纹！不光如此，这起委托的杀人手法、抛尸地点等等细节都已经被提前制定好了，哈哈哈哈哈哈......现在你们懂了吗？”

　　女主在话外音里狂笑不止，却这很难让人体会到她的开心，人们只会感受歇斯底里，觉得怜悯，甚至是害怕。

　　“等等，你们猜到我要杀的谁是了吗？”

　　电影画面再次进入了暗调，一只戴手套的手从纸袋里取出了那张照片——那是一张男女外出游玩时的合影，男人阳光帅气，女人美丽动人，他们笑得很甜。

　　女人漂亮的脸上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个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者的轻笑声响彻了整个放映厅，周围一片死寂。

　　“Bingo！杀手的目标就是——我啊。”

　　***

　　首映礼之后，电影的主创人员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采访之后还有一场庆功宴，玉借口还有其他的安排，匆匆离开了酒店。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不停闪烁着，她径直走过去钻进车里。

　　“电影首映，网上反响不错呢。”

　　见到她，雨扬了扬手机，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

　　玉在她身边坐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以微笑。

　　雨对司机说：“走吧，去之前订好的餐厅。”

　　“好的雨总。”

　　这个称呼让玉歪过头又看向她，几个月不见，她整个人的气场好像又强大了不少，和当时在咖啡馆初见的那个浑身透着孤立无援的形象早已相差甚远。

　　毕竟她已经完全接管了她父亲在北方的分公司。

　　“你看了吗？”玉问，“电影的首映。”

　　雨笑着拉过她的手，轻声说：“这个故事，我们已经翻篇了。”

　　说的没错。玉点点头，脑中却是电光一闪，随口就说：“对了，刚才在看电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

　　电影里，女主拿着采集指纹的透明卡片对着那束光时，她的后背突然一冷。

　　——这封信就放在桌边，纸袋子里就是她在信里提到的分手费，还有一张照片，我没碰，怕留下指纹。

　　——我们需要编一个故事，需要你的配合，可以吗？

　　——好。

　　——这几天，你可以偷偷弄到他的指纹吗？我知道有种采集指纹的工具。

　　——放心，交给我了。

　　为了编造一个渣男雇凶杀死前女友的故事，她们在现场留下的照片和现金上各留下了一枚那个男人的指纹。

　　按照警方的逻辑，男人雇佣杀手的前提成立，那么男人慌乱中留下的一枚指纹可以算得上是侦查中的重要发现。但她知道真相，雇凶杀人这个前提只是她所编造出来的一个故事，那么事实上，如果死者没有碰过那些钱，可那张二人合照上却应该要留下她本人的指纹才对吧。

　　毕竟她是那么的喜欢那张照片，应该拿在手里反复看过很多次吧，甚至还提出要把照片放在墓碑上。

　　可据她了解到的情况是，警方并没有在那张照片上发现除那个男人外的任何其它指纹。

　　就像是在印上栽赃男人的指纹之前，曾刻意被人提前擦过一样。

　　所以在她匆匆赶去那个城市的夜晚，在幸福小区的那间出租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雨在屋子里撞见自杀的女孩后，在等待她的几个小时里，到底又做了些什么？

　　还有，雨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个自杀的女孩真的死了吗？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孩，真的能狠到一刀捅下自己直接毙命？

　　此时，她的手正被另一只柔软温暖的手紧紧握着，雨催促道：“要说什么呀？你快说，小玉。”

　　她做了个深呼吸，望向雨的眼睛。雨的眼睛不大，但清澈干净，一如初见时那般。

　　“没什么。”

　　玉笑了笑，淡淡说着。

　　这个故事，她们已经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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