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曲

　　那声音冰冰凉凉的，像一声喟叹，又仿佛是梦中凌尘之上遥远的回响。

　　宋映溪眼眶一热，泪珠下一瞬便滚了出来，此刻的她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何谓劫后余生。

　　一出屋子，清冷的月光便倾泻下来，宋映溪一抬眸便看到了刘郢的侧脸，像月光一样冷冷清清的，那弯新月融在她热乎乎的眼眶里，像倒映在水波荡漾的池中一般，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没那么冷了。

　　刘郢将她抱上了马，让她面对面靠在自己的怀里。眼前的女子穿着华丽的嫁衣，而这华丽却衬得她脆弱不堪，再用力些便要被捏碎，仿佛身上披的不是锦袍，而是枷锁。

　　因为药效的原因，宋映溪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靠着刘郢的胸膛才能在马上坐稳。虽然这让她有些难为情，但自己现在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干啥还要在意这些虚的。何况王爷的胸膛坚若磐石，她觉得跟靠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这块石头是温热的。

　　心安下来后，对周遭事物的感应又变得清晰起来。宋映溪听到耳边隐隐传来打斗声喧闹声，估摸是刘郢带来的人正在与山贼缠斗，她不禁蹙了蹙眉，照理说山贼早已被药昏了，哪还有这么大的动静？

　　如此想着，宋映溪让自己的头稍微往声响的方向偏了一偏，但那声音实在是离得远，她什么也看不到。

　　似是知晓了她的想法，只听刘郢开口道：“不必担心，裴劭会解决的。”

　　宋映溪松了口气，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那便没有不成事的道理。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宋映溪浑浑噩噩的，连头都快靠不稳了，下意识用手攒了攒刘郢的衣裳。感觉到自己快要昏睡过去了，宋映溪稳了稳心神，憋了最后一股劲含含糊糊地对刘郢说道：

　　“那便麻烦王爷带我回去了。”

　　说罢攒着刘郢衣裳的手一松，滑了下去，显然是彻底不省人事了。

　　刘郢见她没了声响，心一紧，连忙牵起她坠下去的手，把了把脉，猜测她应是中了什么迷药，只是昏睡过去，没别的大碍，这才放了心。

　　远处的声响渐渐平息，刘郢估摸着裴劭那边也差不多了，若没有什么旁的事他便先带宋映溪回魏府。

　　刘郢看了看怀里毫无意识的人，突然有些头疼。若要策马，这女人睡得熟透，不扶她肯定要摔下去。若扶她吧，免不了有身体触碰，这是否有些于礼不合？

　　心里莫名生起几丝烦躁：他向来是个不磨叽的人，怎的此刻竟有些心虚呢？

　　低头看了看宋映溪，只见她呼吸均匀，长睫像一片羽毛，安宁地覆在眼下，心里那点烦躁不知为何又变成了不忍心。

　　刘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闭眼一咬牙，长手一伸环住了她的腰，左手一勒缰绳喝道：“驾！”马儿嘶了一声便向前奔去。

　　骑着马绕到寨子的门前，刘郢放慢了速度，裴劭耳朵尖，听到了马蹄声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刘郢出来了，这不，那小娘子还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呢。

　　裴劭一溜烟跑上来，对刘郢道：“山贼全落网了，方才有六七个清醒的，估计是看门的，没喝酒，也是有骨气的，和我们对抗了几十回合，我在旁边看着，也不动手，看看他们几个能打到啥时候。”说罢嘿嘿一笑，但见马上那小娘子一点动静没有，便有些紧张道：“她有事没有？”

　　刘郢道：“没事，就是被一个山贼用药给迷昏过去了，我要晚些来，估计要遭殃。”

　　裴劭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道：“幸好幸好。”

　　刘郢看了那边一眼，确认不会有别的枝节了，便对裴劭道：“我先带她回去，你善后罢。”

　　说罢便“驾”了一声，扬长而去。

　　裴劭朝那背影“哎”了几声，但越喊人越远，心里觉得十分郁结：凭啥英雄救美的好事就轮不到自己呢？

　　下山的道路也十分陡峭险峻，刘郢不再像上山那般横冲直撞，而是尽量控制了速度，毕竟他现在只能用一只手拉缰绳。

　　猎猎长风呼啸过山岗，呼啸过两人的耳畔。

　　马蹄颠簸，刘郢拥着熟睡的宋映溪，全神贯注在这只手上，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便摔下去了。小姑娘的长发被风吹散，像她平日那样张扬，缕缕发香顺着鼻息沁入他的心里，仿佛像温水化开似的，一片柔软。

　　环着她腰部的手略显僵硬，刘郢企图让自己显得更熟练一点，那手既不敢完全贴在她腰上，又不敢离得太远，生怕她摔了下来。

　　若有人能看到这一幕，便会看到一位郎君举止生涩地护着怀里的佳人，为控制自己的力道时刻得当而紧抿着薄唇，另一只手鞭策怒马，与一旁的小心翼翼全然不同。

　　刘郢一边郁闷一边叹气，这山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了？！

　　*

　　醒过来已是翌日，宋映溪是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意识才逐渐清醒的。

　　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宋映溪模模糊糊地看到刘郢正在向旁边一个交代着什么，那人背着个药箱，估摸是大夫。

　　又眨了眨眼，便听到有人惊喜道：“醒啦？”

　　唔，是裴侍郎的声音。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到裴劭急急忙忙地招呼身边的人道：“她醒了她醒了。”然后就有两三个人围了上来。

　　宋映溪睁了睁眼，视线才渐渐清晰了起来，眼前的三人是裴劭、刘郢和大夫。

　　“我睡了多久？”宋映溪方开口，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刘郢马上道：“沈瑜，端水来。”

　　“是，王爷。”沈瑜应道，然后端了一杯水过来给宋映溪。

　　宋映溪喝过水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舒服了许多。

　　刘郢朝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连忙上来给宋映溪把脉。那大夫捋了捋髭须，又翻了翻宋映溪的眼皮，复又问了些问题，诸如“是否晕眩”、“是否头痛”之类，然后才将宋映溪的手放下，对刘郢道：

　　“回禀王爷，郎君已无大碍，只需继续服药，多加休养便可。”

　　刘郢点点头：“劳烦大夫了，下去开方子吧。”

　　大夫做了个揖便跟着沈瑜出去了。

　　再回过头来看宋映溪，见她眼神已经清明，脸颊恢复了些血色，看来确实没什么大碍了，刘郢这才坐回床边的一个座椅上，端起桌上的一盏茶喝了起来。

　　裴劭见宋映溪恢复了精神，笑着对她眨了眨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宋映溪也笑：“承裴侍郎吉言了。”

　　裴劭看着她道：“别侍郎来侍郎去了，叫我裴劭就好，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不用那么客气。”

　　听到自己人的时候，宋映溪下意识看了看刘郢，向在乞求什么许可，但刘郢兀自品着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宋映溪只能憨憨地收回视线，但嘴角的笑意根本没藏住。

　　接着，裴劭眉飞色舞地跟宋映溪描述了昨晚他如何骁勇杀敌，如何指兵点降拿下了那帮山贼，最后还不忘夸了夸宋映溪：“也是多亏了你下的药，我们进到山寨的时候，那堆山贼像被你药死了似的，拳打脚踢也没有半点反应，要不是王爷亲自买的药，我还以为你下的是断肠散。”

　　宋映溪噗嗤一笑：“那几包药我全下完了。”

　　裴劭啧啧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复而又想起了什么，对宋映溪道：“你昨儿个代替那魏家小姐上山也不提前跟我们通个气，虽然这点子妥妥是机智的，但也别让大伙都蒙在鼓里嘛，你没看到昨天王爷那个神情，把魏大人吓得够呛。”

　　宋映溪心虚，偷偷觑了一眼刘郢，见他仍是垂着眸子在品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能嘀咕道：“怪我怪我，其实我也是临时想到的主意……”

　　裴劭还想说什么，刘郢放下茶盏，打断道：“裴劭，魏全去府衙升堂审判那群山贼了，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的。”

　　裴劭挑眉：行啊，合着现在要支开我说什么悄悄话了？然后叉着腰看了刘郢片刻，笑了两下，便对宋映溪告辞了。

　　裴劭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把门给关上了，听到这的宋映溪终于开始紧张了起来，手不禁攒紧了被角，她感觉自己要被秋后算账了。

　　果不其然，刘郢站了起来，走到她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

　　“怎么想到这主意的？”

　　宋映溪垂眸道：“……前日傍晚我领了王爷吩咐去看那魏姝，魏姝情绪十分慌乱，不肯出嫁，我见她状态不好，翌日若是死活不肯上花轿，那我们便白忙活了。”

　　“即使她听话上了花轿，若那罗永盛不让咱们的人跟着上山寨，那也是送羊入虎口，魏家娘子一点功夫也不会的，若我们没人跟佢，到时如何能把她救出，又如何能剿匪？”

　　刘郢一脸肃容：“那你为何不提前与本王商量？”

　　宋映溪颤了颤睫毛：“其实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好的，整个计划并没有因为我代替她上了花轿而有所改变，若我提前告诉了王爷，王爷恐怕……恐怕是不能如我所愿的。”

　　刘郢沉声道：“既然知道你还要做？那粮草要不回来，过了这邢州本王再另想法子便是了，值得你这么拿命去搏？”

　　宋映溪的咽喉滚了滚，片刻后才低声道：“若是有别的法子能及时补充粮草，王爷在邢州城门那会也不会对魏大人如此动怒了。王爷是有胸襟之人，不会拿官威压那小小的节度使。我知道王爷平北疆之乱心切，才愿意去帮助王爷，虽然，虽然也是有私心的，王爷应知我救父也十分心切……”说到这，宋映溪竟有些哽咽了。

　　顿了顿，她又道：“那魏姝从小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是魏大人的心头肉，遇到罗永盛这样的贼寇，惊慌恐惧也实属正常，若我们不顾及她的感受，将她送上那轿子，若罗永盛真的不让咱们上山，你我皆知那魏姝定是回不来了的，即使我们强行攻上山，她无力反抗，估计也不能瓦全，到时我们又如何面对魏大人，如何向他交代呢？”

　　听到这话，刘郢气极反笑，反问她道：“你既知道那魏姝若是出事，咱们没法向魏全交代，那你可知你也是将军的心头肉，若你出事，你让本王有何颜面回去见宋将军，又如何向宋将军交代？”

　　刘郢眼露寒芒，面容冰冷，加上话语中的斥责，每说一句都重重敲打在宋映溪的心中。

　　是的，她从未想过，自己出事怎么办？她爹要怎么办？

　　她隐瞒身份出逃，如果出事了，王爷连衔她尸骨回来的借口都没有！

　　是她太过鲁莽，不过后果吗？不是的，她好像……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出事。

　　因为王爷，是很靠得住的人啊。

　　但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是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毕竟她确实差点出了事，要不是王爷即时出现，她估计也要后悔一辈子。

　　想到这，宋映溪哑口无言了。

　　刘郢见她不再说话，估摸着她是在反省了，正要继续指责，却见她好像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一双茫然又红红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到她这模样，刘郢顿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空气沉默了许久，宋映溪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的热流憋了回去，偷偷地看了一眼刘郢，孰知他也在看着她。

　　两人目光忽然交汇，对视了片刻，宋映溪噗嗤地轻笑了一下。

　　见她笑了，刘郢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像是恨铁不成钢般地瞪了她一眼。

　　宋映溪看着他道：“可我还好好的呀，王爷别怪我了。”

　　她坦坦荡荡地看着他，那眼神真诚又明亮，灼得他耳朵发热。刘郢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她道：“下不为例。”

　　宋映溪一下便笑了，那眼眸弯弯的，像一汪温热的泉水。

　　默了一会，宋映溪坐了起来，仰头看着刘郢道，那姿势似在乞求，但眼神十分认真：“我知道这个法子不好，也知道自己太莽撞，还望王爷明白我是迫不得已，若得不了王爷的信任和庇护，也是悔不当初死，留作明日羞。”

　　“我知道自己命如草芥，对王爷也许也算不上什么，但这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只希望王爷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能护我一命，护我家父一命，若王爷有朝一日用得上我的，我必会赴汤蹈火。”

　　刘郢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道：“那你当初如何能肯定，你来见本王后，本王不会反过来要挟你，让将军交出军令符？”

　　宋映溪垂眸：“自永徽十年起边疆之乱便不曾停息，王爷驰骋沙场护国多年，平定有功却从不醉心于朝堂，是国之大材也。”

　　“为国为民，贵在乎仁心，有仁心必得民心。我区区草民，没有资格评判襄王平生之功过，但他玩弄权术、篡位谋反，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宋府上下于皇权面前虽不值一提，但凭什么就该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若王爷也如襄王一般，那我认命就是了，横竖不过头点地。既已无路可逃，来寻求王爷帮助，说不定还能背水一战。”

　　良久后，刘郢低笑了一声，宋映溪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只见他眼神饶有意味：“你这疯子。”

　　“若真嫁给本王那个没出息的四弟，倒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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