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锦瑟付流年

　　朝堂上的事一字不落的进了沈靖澜的耳朵里，她知道圣上对镇南王猜忌已深，却没料到，父亲协同整个文官体系竟然毫不掩饰地打压镇南王。如此不加掩饰，只有两个可能，镇南王已然失势，那些隐秘的恶意，已再无隐藏的必要。另一个，沈靖澜敲了敲身边的红木桌子，笑了笑，恐怕还是父亲给圣上的定心丸。将自己放置到镇南王的对立面，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效忠宣誓么？沈靖澜想的入了神，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汝窑青瓷茶杯，六安瓜片的深色的茶叶洒了一地，茶香在室内飘荡片刻，就如同惬意隽永的情绪一般，荡然无存。

　　映雪被杯碎的声音惊动，只见沈靖澜凝眸望着窗外。身边一片碎了的茶杯，映雪轻轻唤了一声：“小姐？”沈靖澜回头望着她，苦笑道：“父亲如此行事，或许护得沈府周全，保住陛下圣眷，却将我推到这火坑上了。”

　　映雪仍是那份沉着的样子，只道：“那小姐有何打算？”。沈靖澜又转头望向窗外，片刻之后，道：“也罢，给家里传个信，我要见一下娘亲。”映雪又问：“可是要低调些？”沈靖澜摇摇头：“不，不用藏着，让他知道。”映雪觉得眼前一花，她发誓在沈靖澜提到他的那刹那，眼里划过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她猛然意识到，或许那个他是她才对，映雪眉头轻蹙，应了声就低头退下了。

　　待映雪退下，沈靖澜将目光从窗外移了回来，定定地望了望地上的碎片，眼神越发冷冽，这场为了家族命运而牺牲自我的戏码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划，或许她会按着命运给她指的方向蹒跚向前，将那些沉重的枷锁以爱和责任的名义加诸于自己的一生，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只是命运的轮盘，以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式运转了起来，走到今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然是无路可退。沈靖澜心想，沈家于我，终究如同我于沈家一般，是一只棋子，一旦毫无利用价值，就会被抛弃的棋子。既然命运让我抛弃了爱和责任，那么早就没什么不能牺牲的了，只要能摆脱这被人摆布的生活，已经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什么亲情、责任于我毫无意义。我要的只是自由，由权势和金钱所造就的自由。

　　却说那头，映雪在院落门口唤来一陪房小厮名沈七的，仔细吩咐了，沈七便拿着名帖出门去了沈府。

　　超光来报给萧锦瑟，萧锦瑟正在临《平复帖》，没有抬头，正专心写着“闻”字，听完只是冷哼一声，“让他去。”手下飘逸洒脱，毫不动容。“闻问不悉。”四字写得笔意婉转，质朴古雅。

　　于是放下笔，甚为得意地转身问超光，“写得如何？”超光只是拱手一拜，“郡主书画双绝，早已不是属下能品评的了。”萧锦瑟又看看了，问道：“那与世子妃相比如何？”超光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敢说话。

　　萧锦瑟一瞧，那点得意劲儿转眼就消失殆尽，叹了口气：“要是傅师傅在这儿，又要说我存了比较之心，心不够静了。罢了，退下吧。”超光松了一口气，迅速消失。萧锦瑟还望着那副字出神，仔细想想，似乎从未见过沈靖澜写字。

　　第二日，王妃就递了名帖给皇后娘娘，求见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及几位贵妃娘娘。皇后林氏曾和镇南王妃一同长大，幼时情同姐妹，后来分别嫁给当时还是六王爷的当今圣上，和还是六王爷麾下大将的镇南王萧凉。只是随着圣上登基之后，几度猜忌镇南王，皇室与萧府早就是貌合神离了。

　　三日后，沈靖澜的母亲沈夫人悄然来访，恰巧那日老夫人去了庙里祈福，而王妃则在那日入了宫。

　　沈夫人一入镇南王府，就被人请去沈靖澜的清涧阁。萧锦瑟听闻，立刻派人传话：“锦瑟代父亲母亲祖母问沈夫人安。如今时间尚早，沈夫人且与世子妃一聚，待正午时分设宴，恭请夫人赏脸一聚。”沈夫人应允了，派人谢过萧锦瑟。便入了清涧阁。

　　一入清涧阁正厅，便见厅内一片肃穆，鸦雀无声。映雪出来迎接，只道沈靖澜仍在更衣，请夫人稍等片刻。沈夫人款款坐在厅主位旁的楠木高椅上，映雪在一旁立着伺候，香兰着两个小丫头在煮水泡茶。沈夫人接了杯子，抿了一口，环顾四周，状似不在意地问道，“这可是世子的院子？”

　　映雪没有接话，只是低头不语。沈夫人半天没听到回答，抬头看了她一眼，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沈夫人放下杯子，悠悠地道：“原来如今连我的话都是不听的了。”映雪不敢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嘴抿地紧紧地，仍是不说话。

　　沈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任她跪着。环顾四周，朗声道：“映雪不说，你们谁告诉我？”四周除了香兰外，一应都是沈家过来的四个小丫头，一向唯映雪是从，如今只好齐刷刷望着香兰，香兰也一句话不说，跪下，磕了个头。小丫头们吓坏了，也一起跪下。

　　沈夫人不说话，任由她们跪着，又拿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这煮茶的手艺，你们还是差靖澜太多，以后多练练，难不成以后来了客人都要你们主子自己煮茶不成？”映雪拜倒道了一声是。沈夫人就在一屋跪倒的丫鬟中间，不慌不忙地喝着茶。

　　沈夫人在沈家积威已久，一应女眷并丫鬟婆子都受她拿捏，此番沈靖澜离家，身边除开三个大丫鬟都是沈府的家生子，她有信心让这些丫鬟效忠沈府而非沈家，更别说萧府。平时多有不便，她此番的下马威，就是让下面这些小丫鬟看看，即便是到了萧府，沈靖澜作为世子妃，仍是不敢违背自己这个母亲的。至于其他事，便可从长计议。

　　不多时，听到些许脚步声，沈母闻声抬头，只见沈靖澜身着素色衣衫，长裙拖曳，款款而来。只是人瘦了不少，显得衣衫宽大，颇为单薄。沈母放下茶杯，瞧着沈靖澜，不得不感慨，在外人眼里，自己的这一双儿女均不似自己，儿子沈朗极肖其父，细长脸颊细长的眉眼，而沈靖澜那张清冷的眉宇与神色，怕是还是像了另一个人。她叹了口气，如今每一步都无路可退，她即便不想也不得不做，何况，是为了朗儿，想到儿子，她的神色越发温和。

　　沈靖澜走近，沈母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手心疼道：“你瘦了。”

　　沈靖澜四围望去，只见自己的丫鬟们跪了一地。她把手从沈母手中抽出，缓缓跪下，沈母一惊，上来扶她，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

　　沈靖澜力气不大却轻松躲开了她搀扶的手。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悲切之意。

　　“靖澜不孝。”说罢弯腰一个大拜。一眼望去，整间房的丫鬟并小姐跪了一地，唯有沈夫人站着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沈夫人脸色多有不善，她敏锐地发觉沈靖澜此跪的多重含义，代表着自己再也不能随意惩戒沈靖澜的丫鬟，又代表着沈靖澜的某种反抗。

　　她此番为难下人，一方面自然是强调自己的威仪，一方面却也是借机敲打沈靖澜，攀附世子，依附沈家。只是，沈靖澜此番表现，让她不能确定沈靖澜意欲为何。于是收回手，颇为复杂地盯着沈靖澜。

　　沈靖澜拜完抬眸，只见她两眼微红，那张清冷的脸上全是悲切伤感之意。

　　“女儿不孝，疏于管教，下人有失，不能令母亲满意，此不孝有一。”

　　“女儿不孝，夫婿远走，不能随身侍奉，令母亲忧心，此不孝有二。”

　　“女儿不孝，嫁于世子，令父亲于朝堂之上进退两难，此不孝有三。”

　　每说一句，沈靖澜就拜倒磕头一次，那咚咚咚的声音，令人不安。话说完，沈靖澜抬头，额上通红一片。

　　沈母受她影响，心里也浮起一丝复杂的心酸，女儿纵使不是亲生的，一贯也是体贴听话的，一年四季，倒有大部分时间是侍奉在自己左右的，颇有几分教养之情。虽然没有朗儿一般如同自己的心头肉，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沈石溪不怎么偏爱这个孩子，也不同她特别亲近，沈母也就乐的大方一些，到底是朗儿的亲妹妹。
　　于是沈母扶起满脸泪水的沈靖澜，坐到一旁，语重心长道：“傻孩子，我是看这些下人不成体统，你又是一贯温和守礼不计较的性子，怕他们反过来拿捏你。这才说替你管教管教。你这一跪，母亲也是不能再替你管教了。也希望她们这次承你的情，不至于反过来，看你软柿子好欺负你。”

　　沈靖澜抽泣地说道：“女儿不孝，劳母亲这般忧心，往后一定好好立规矩，不让母亲担忧。”

　　沈母拍拍她的手，“是了，这样就对。”心里暗自叹气，立威一事只能作罢。也不知道沈靖澜是有心还是无意，竟让她无话可说。只是，沈母想起早上出门前沈石溪的叮嘱。沈靖澜嫁给萧慕言本就是沈石溪的一步险棋，如今的步步为营，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沈靖澜仍在她怀里哭泣，她只好道：“至于你和世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你如今嫁做人妇，有没有夫君爱护差别极大，母亲也是不希望你受委屈。”

　　沈靖澜轻轻点头，还带着点害羞地情绪，慢慢地红了耳朵。这个话题，沈母也只好作罢。

　　沈靖澜的抽泣声渐渐下去，她突然停下来问沈母，“如今父亲与镇南王联姻，圣上对父亲的信任怕是也是打了折扣，虽说是圣上赐婚。但是父亲与镇南王仍是不能太过亲厚，母亲今日走访，怕是迟早会传进宫里。靖澜这次想见母亲，却可能使得父亲的处境更加不妙。”

　　沈母惊讶地看着沈靖澜，不曾想到她竟然心思细腻至此，沈母点点头：“你父亲今日叫我同你说，怕是以后不便两厢往来，给人话柄。”沈靖澜只是一味哭：“靖澜不孝，不能侍奉父母，还给父亲如此添乱，实在是不孝之至。恨靖澜生的女儿身，不能替父亲排忧解难，还变成父亲的掣肘。”

　　沈母暗暗心惊，沈靖澜竟然将背后这些门门道道都推测的一清二楚，虽是一味地责怪自己，却是将沈府如今的局面一语道破。沈母沉吟再三，看了看四周跪了一地的丫鬟，说道：“你们都退下吧，我与小姐有话要说。”映雪和香兰抬头却都只看着沈靖澜，沈靖澜微微点头，于是四散而去。沈母看了一眼沈靖澜，或许这个女儿对下面人的掌控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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