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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
物理竞赛的市级集训营,孤零零地设在城市边缘一个半废弃的厂区深处。宿舍是由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职工筒子楼改造的,墙壁斑驳泛黄,墙角爬着可疑的霉斑,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淡淡的铁锈味,以及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陈腐气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天花板上那台老掉牙的窗式空调,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嗡——嗡——”声,像是某种不知疲倦、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固执地宣告着时间的存在。
顾星河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集训的强度极大,白天的烧脑题目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此刻身体疲惫得像灌了铅,可大脑皮层却异常兴奋,像一台高速运转后无法停机的引擎。白天看到的复杂电路图、刁钻的力学模型、晦涩的量子物理概念在眼前乱飞,但更深处,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空洞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白天高度集中消耗的精力,此刻转化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精神亢奋和心底挥之不去的空落感。
他摸索着,从枕边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塑料外壳磨得发亮的便携式收音机。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老物件,信号时好时坏,像个倔强的老伙计。他拧开开关,调频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绿光。他小心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调频旋钮,耳朵紧紧贴近那小小的、网罩有些凹陷的扬声器,屏息凝神,在电流的噪音海洋里艰难地捕捞着。
“嘶……嘶啦啦……沙沙……”
“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城市之声……”
“滋……滋啦啦……下面为您播送晚间新闻……”
“嘶嘶……沙……一首老歌送给您……”
大部分频道都是嘈杂的电流声、信号不良的噼啪声和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电台播音,像信号不良的遥远电台。顾星河耐着性子,一圈圈地转动着旋钮,寻找着那个时断时续、如同幽灵般难以捕捉的频率——FM 107.5。这个频率的信号极其微弱,常常在电流嘶嘶啦啦的背景噪音中,突然像幽灵般闪现出零星几个、不知来源、却异常清晰的钢琴声片段。那琴声纯净、孤独,仿佛是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和重重电磁干扰,才勉强抵达他的耳畔。每一个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的音符,都像一根无形的线,带着某种神秘的、直达心底的魔力,总能精准地将他拉回明德小学五年级那个潮湿、悠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水汽和青苔气息的梅雨季。那时的音乐教室,窗外雨声淅沥,叶知秋的指尖下流淌出的,正是这样清冷的音符。
有一次,在信号难得的、如同奇迹般清晰稳定的时刻,一段熟悉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般,毫无预兆地、流畅地、完整地流淌出来,瞬间击中了顾星河毫无防备的心脏!
是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那首著名的、被无数人演绎过的“雨滴”!
顾星河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差点把枕边的收音机掀翻下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像擂响的战鼓,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只剩下那穿透电流噪音而来的琴声。他激动地想去抓放在床头柜上的泡面桶——那是他睡前泡好准备当宵夜补充能量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剧烈一抖,完全失去了准头。
“哐当!”一声闷响。
滚烫的面汤和面条瞬间泼洒出来,溅了他一手,也淋湿了被单和床沿。灼热刺痛的感觉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甚至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他死死地攥着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像抓住救命稻草,屏住呼吸,贪婪地、近乎虔诚地捕捉着收音机里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微妙的强弱变化,每一个忧伤而诗意、如同屋檐滴水般不断重复的“雨滴”音型。那琴声清冷、克制,指法干净利落,情感表达却内敛而深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和对逝去之物的怀念,像极了……像极了那个在紫藤长廊下沉默伫立、侧脸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弧线的身影!是她!一定是她独特的触键和表达!
最后一个低沉的、带着无尽回味的、如同叹息般的和弦缓缓消散,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紧接着,电流的嘶嘶杂音再次无情地涌上,试图吞噬掉这短暂的奇迹。就在杂音即将淹没一切之前,电台DJ那职业化的、平稳无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宣判:
“感谢……来自市第三中学……初一(三)班……叶知秋同学的钢琴投稿。下一位是来自实验中学的王……”
“三中!叶知秋!”
这两个词像两道耀眼的、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闪电,猛地劈开了顾星河混沌的思绪夜空!所有的困倦、疲惫、被烫伤的疼痛感、宿舍的霉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城市之声?投稿?初一(三)班?叶知秋!
是她!真的是她!她就在三中!初一(三)班!而且她在弹琴!她在向这座城市发出她的声音!她离他并不遥远!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像温暖的潮水冲垮了堤坝。他几乎是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砰”地一声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板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底传来也浑然不觉。他也顾不上穿鞋,像疯了一样在狭小、堆满书籍和杂物的宿舍里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地掀开枕头,拽开背包的拉链,终于在背包最底层,摸出了一张早已被压得皱巴巴、边缘磨损甚至有些开裂的城市交通地图。
他颤抖着手,将地图在布满灰尘和演算纸的桌面上用力铺开,借着窗外昏黄惨淡的路灯光,急切地、几乎是戳着地图寻找。手指划过粗糙的、有些粘手的纸面,最终指尖重重地点在——他所在的这个位于城西郊区、靠近铁路货运站的集训营位置,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用极小字体标注的小黑点。而他的指尖,沿着一条细细的、代表铁路干线的黑色虚线,急切地向东移动……移动……越过代表工厂区的灰色块,越过代表居民区的密集小方块,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落在另一个代表学校的红色标记上:第三中学(初中部)。
两点之间,在地图上用比例尺量度,直线距离……仅仅只有3公里!旁边还有一条几乎平行的、代表公路的粗线!
这个发现如同注入了一剂强效的肾上腺素,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血液和神经!3公里!近在咫尺!她离他竟然这么近!就在同一个城市,几乎就在隔壁!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不顾一切的勇气,像野火般瞬间攫住了他。他必须去!现在!立刻!马上!他要知道她好不好,要告诉她他听到了她的琴声,那首“雨滴”弹得多么动人!要问她为什么在三中?要问她……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几乎要爆炸!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三中!找到她!胡乱套上衣服和鞋子,也顾不上收拾一片狼藉、散发着泡面味的桌面和床铺,将那个带来奇迹的收音机宝贝似的揣进口袋,抓起那张承载着希望的地图,像一阵失控的飓风似的冲出了寂静得只剩下空调嗡鸣的宿舍楼。凌晨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胸腔里燃烧着一团名为“叶知秋”的熊熊烈火。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蓝色的薄雾还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破败的厂区、生锈的管道和远处收割后裸露着褐色土地的田野。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种朦胧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寂静中。顾星河便沿着地图上标示的、贯穿城西的那条货运铁路线旁坑洼不平的土路,朝着三中的方向,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奔跑。
初秋清晨的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呼呼地灌进他敞开的衣襟,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但他全然不顾,胸腔里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所有寒意。心跳声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面鼓在他胸膛里擂响,咚咚咚!咚咚咚!为他的脚步打着狂热的节拍。每一步踏在碎石路上,都溅起细微的尘土。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地:三中!初一(三)班!叶知秋!
就在他即将穿过一个废弃已久、锈迹斑斑的铁道路口时——那是地图上标示的通往三中方向的捷径——一声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汽笛声,如同死神的咆哮,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呜——!!!
一列早班的货运列车,如同一条从沉睡中惊醒的钢铁巨龙,带着不可阻挡的、毁灭一切的气势,轰隆隆地、震耳欲聋地朝着道口疾驰而来!巨大的车头喷吐着浓烟,在薄雾中如同狰狞的怪兽。沉重的车轮碾压着铁轨,发出有节奏的、令人心悸的“哐当!哐当!”巨响,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顾星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魂飞魄散!他猛地刹住脚步,巨大的惯性让他几乎扑倒在地!他踉跄着后退,惊恐地看着那钢铁巨兽瞬间逼近!九节深绿色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货运车厢,沉重而缓慢地、一节接着一节,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在他眼前无情地碾过!巨大的声响和气浪几乎将他掀翻,他只能死死地抓住旁边一根冰冷的、锈蚀的铁柱,焦灼地、绝望地站在警戒线后,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在车轮与铁轨沉重而冷酷的撞击声中,无情地、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那九节车厢,像九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他死死攥着口袋里的收音机,指节发白,眼睛死死盯着车厢缝隙间闪过的、对面世界的模糊景象,徒劳地希望能看到三中的影子。汗水混合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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