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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明
掌心的贝壳边缘传来细微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将阿殊从那股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中拽了出来。镜中的女子,眼神里惊惶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却已被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被逼至墙角后,反而豁出去的冷静。既然暗中摸索的路已被堵死,既然那双温润的眼睛时刻在阴影处窥探,那么,她便不再躲藏。
她松开手,那枚南海贝壳落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她需要一场对话,一场看似由她发起,实则将计就计的对话。目标,就是阿桐。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浅杏色的花笺。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研开时带着清冽的香气。她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墨,悬腕,落笔。字迹是她一贯的清秀,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力度。
“阿桐公子台鉴:闻君携南海奇物,见识广博。殊近日偶得一本残破海图,其上标记古怪,多有不解之处,心中困惑,辗转难眠。忆及公子常年行舟海上,或可解惑。若蒙不弃,明日午时,于城南听潮亭一晤,盼君指点迷津。阿殊 谨上”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权衡。内容半真半假——残破海图是真,她确实在李婶的游记夹页里发现过一张模糊不清、标记着奇异符号的陈旧皮纸;困惑难眠亦是真;但将其作为邀约的借口,却是临时起意的试探。她想知道,阿桐对她手中可能掌握的东西,究竟有多大的兴趣。“听潮亭”地处城南,临海且相对开阔,并非私密之所,既能避免瓜田李下之嫌,那海风与潮声,或许也能冲淡几分言语间的机锋。
将花笺封好,唤来丹丹,吩咐道:“想办法,将此信交到阿桐手中,莫要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前院的人。”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丹丹虽有些疑惑,但见阿殊神色凝重,不敢多问,接过信笺,郑重地点了点头,悄然退了出去。
信送出去了,如同将一枚石子投入了未知的深渊,等待着回响,也等待着可能反噬的巨浪。接下来的时间,对阿殊而言,是一种漫长的煎熬。她强迫自己如常起居,看书、抚琴、甚至在丹丹的陪伴下到园中走了走。但她的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留意着府内的任何风吹草动,留意着是否会有来自父亲那边的异样目光,更留意着,阿桐的回复。
傍晚时分,丹丹悄悄回来了,对着阿殊微微颔首,低声道:“小姐,信送到了。阿桐公子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收下了。”
阿殊的心稍稍落定,随即又提得更高。他收了,意味着他接受了这场“请教”,也意味着,风暴的序幕,即将由她亲手拉开。
这一夜,阿殊几乎未曾合眼。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预设着阿桐可能会问的问题,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答,又如何在不暴露自身真实意图的前提下,从他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那张残破的海图被她取出,就着烛火反复观看。上面的标记确实古怪,并非寻常的航路或岛屿,更像是一种祭祀的方位,或是某种古老仪式的路径,其中几个模糊的符号,隐约与她记忆中某些关于“贝族”的零星记载有所关联。这或许,真的能成为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次日午前,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绒布,随时都可能拧出雨来。海风比往日更烈,带着呼啸之声,卷起地上的沙尘与枯叶。
阿殊刻意打扮得素净,只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裙,外罩一件月白暗纹斗篷,发间簪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住眼底的青黑,却掩不住那份由内而外透出的、混合着紧张与决绝的苍白。
她禀明了母亲,只说心中烦闷,想去城南听潮亭看看海,散散心。母亲近来心神不属,并未多问,只叮嘱她带上丹丹,早些回来。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声音沉闷。阿殊坐在车内,手指紧紧交握着,藏在宽大的袖口里。听潮亭越来越近,她已经能听到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能闻到那越来越浓烈的、带着咸腥与潮湿的气息。
亭子孤零零地立在一处临海的矮崖上,飞檐翘角,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几分寂寥。阿殊让车夫和丹丹在稍远些的路边等候,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亭子。
风很大,吹得她的斗篷猎猎作响,裙裾紧紧贴在小腿上。她走上台阶,亭中空无一人。她微微松了口气,又旋即绷紧了神经——他还没到。
她走到亭边,凭栏远眺。今日的海是灰蓝色的,翻滚着白色的浪沫,显得躁动不安。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清晰,踏在石阶上,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时间的节点上。
阿殊没有立刻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亭外停下,她才缓缓转过身。
阿桐就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青布长衫,外面罩了件御寒的深色披风。他的发丝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额角似乎还带着赶路而来的微潮。他的目光落在阿殊身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笑意。
“阿殊。”他拱手一礼,声音在风浪声中依旧清晰,“收到你的信,我便立刻赶来了。不知是何等海图,竟让你如此困扰?”
他的开场白直接而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场纯粹为了解惑的会面。
阿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从袖中取出那张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残破海图,在亭中的石桌上缓缓展开。皮纸泛黄,边缘破损,上面的墨迹也已斑驳。
“便是此图。”阿殊指着上面几个奇特的、仿佛旋涡又仿佛贝壳的标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求知欲,“公子请看,这些标记,与我平日所见的航图迥异。我曾翻阅一些杂书,似乎……与某些古老的海上传说有关,却始终不得其解。公子见多识广,可曾见过类似之物?”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阿桐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阿桐俯身,仔细地看着那张海图。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拂过那些古老的标记,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辨认。亭外的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石桌上海图的一角。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声、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良久,阿桐抬起头,看向阿殊。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阿殊看不懂的情绪,那温润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一道细缝。
“这图……”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确实古怪。这些标记,我也未曾亲眼见过,但曾听一些年迈的渔夫提起过,似乎与一个早已消散的、崇拜海贝的古老族群有关。”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针,直直刺入阿殊眼中,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探究:
“阿殊,你为何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感兴趣?”
阿桐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冰般的平静。他的目光不再是惯常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直直刺向阿殊,仿佛要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窥见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风声鹤唳,潮声拍岸,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阿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他问出来了,如此直接,如此一针见血。这不再是旁敲侧击,而是近乎摊牌式的质问。
为何感兴趣?
阿殊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强迫自己迎上阿桐的目光,不能退缩,不能在此刻露怯。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个合理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的借口。
“为何感兴趣?”阿殊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唇角努力牵起一丝带着自嘲的浅笑,目光转向桌上那残破的海图,仿佛在凝视一段悠远而迷离的旧梦,“或许……是因为李婶吧。”
她决定将早已逝去的李婶推至台前。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真实且不易被戳破的理由。
“公子或许不知,我幼时,隔壁住着一位姓李的婶婶,她家是跑船的,见识广博,待我极好。”阿殊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真实的怀念,这让她的话语听起来更具说服力,“她常给我讲海上的故事,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本记载着海外风物的游记。那本游记里,就提到过一些关于海上神秘族群的模糊传说,其中似乎就有与海贝相关的。”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海图上那个贝壳状的标记,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这海图,便是从那本游记的夹页中发现的。李婶一家……后来在风暴里没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真实的哽咽,这并非全然作伪,李婶的逝去始终是她心底的一道伤疤,“看到这图,便总会想起她,想起她口中那个广阔而神秘的世界。想知道她曾见过的,究竟是怎样的风景,想知道这些标记背后,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样一个族群……这大概,是我怀念她的一种方式吧。”
她抬起眼,看向阿桐,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伤感与求知的光芒:“让公子见笑了。不过是些小女孩家的执念罢了,因这执念困扰,才冒昧请教。”
她将自己的动机,归结于对逝去长辈的怀念与童年好奇心的延续。这是一个情感上成立,逻辑上也说得通的理由,足以掩盖她探查沈家秘密、追寻自身过往的真正目的。
阿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在阿殊提及李婶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但那锐利的探究并未完全散去。他沉默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阿殊脸上,仿佛在判断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亭外愈发猛烈的风声和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许久,阿桐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几分以往的温煦,却似乎比海风更凉:“原来如此。睹物思人,确是常情。”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海图之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个贝壳标记旁边,一个极其模糊、仿佛星辰与波浪结合的奇异符号,“这个标记,我倒是有些印象。”
阿殊的心猛地一提!他终于要透露一些东西了吗?
“据说,”阿桐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被风浪听去了秘密,“那个崇拜海贝的族群,他们信奉的不是天上的星辰,而是……映在海中的星影。他们认为,海底另有乾坤,而特定的星影交汇之处,便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门’。这个标记,似乎就与寻找那扇‘门’的祭祀有关。”
海底世界?星影之门?这说法何其荒诞,却又隐隐与阿殊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贝族”与深海、与奇异力量的零星记忆碎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那……那扇‘门’,在何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阿桐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怜悯的东西一闪而过。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传说终究是传说,早已湮没在风浪里了。或许,根本就无人真正找到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不过,我倒是听说,漳伽港一些最老的渔民家族,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祖辈流传下来的、与这些古老传说相关的物件或是口述故事。比如……城西那边,似乎早年就有过一些特别的习俗。”
城西!他又一次提到了城西!这一次,不再是“似乎见到管家”,而是直接指向了“古老的习俗”!
阿殊的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下去。他是在暗示什么?是在引导她去城西吗?那里等待她的,会是线索,还是早已布好的陷阱?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礁石正在开裂。阿桐的话语,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在她面前晃动,诱惑着她去开启一扇未知的、可能通往真相也可能通往毁灭的门。
她强撑着几乎要虚脱的身体,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多谢公子告知这些。虽是传说,倒也……引人遐思。”她缓缓卷起桌上的海图,动作看似从容,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风大了,我该回去了。”
她需要立刻离开这里,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需要判断阿桐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是引诱她步入圈套的饵料。
阿桐没有阻拦,只是微微颔首:“海上风浪欲来,姑娘确实该早些回府。”他看着她,目光深沉,“保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块冰,砸在了阿殊的心上。
阿殊没有再看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听潮亭的台阶。海风猛烈地拉扯着她的斗篷,仿佛要将她卷入那灰蓝色的、躁动不安的海洋深处。她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坐上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马车启动,轱辘声重新响起。阿殊靠在车壁上,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残破的海图,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阿桐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海底世界”、“星影之门”、“城西的古老习俗”……还有他那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保重”。
他究竟是谁?他想要她做什么?
而那个可能存在的、关于她自身,关于沈家,关于贝族的惊人真相,似乎就在这一片迷雾之后,散发着诱人而又致命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下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但也或许,是拨云见日。
她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在沈府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惴惴不安,还是……迎着那可能存在的陷阱,去城西,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星影之门”的答案?
马车在寒风中颠簸前行,载着心神已乱、前路未卜的阿殊,驶向那座看似安宁,实则暗藏汹涌的沈府。而听潮亭上,阿桐独立良久,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望向那片躁动不安的大海,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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