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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郭神通其实已经十几年没进过实体书店了。
作为一个习惯了效率的律师,他所有的资料获取都在线上完成。专业的法律数据库、电子期刊、云端案例库——指尖轻点,所需的一切便在屏幕上铺展开来,精准、快速、无需多余的移动。实体书店对他而言,早已成为记忆中蒙尘的角落,属于那个还会为了一本纸质书跑遍半个城市的青年时代。
但听说梅丽周末常去那家他们上大学时的那家根据地,这个习惯被轻易打破了。
消息来自胡天,那个在酒吧夜晚揶揄他“铁树开花”的好兄弟。郭神通表面不屑,却把“每周末”、“根据地书店”这几个关键词牢牢刻在了心里。接下来的五天里,他数次点开地图软件,查看那家书店的位置、营业时间、甚至顾客评价。周六上午,他对着衣橱犹豫了二十分钟,最终选择了一件浅灰色的休闲衬衫——比西装随意,又不至于太不正式。
下午三点,他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
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扑面而来的是纸张与油墨特有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咖啡味。书店比他印象中更宽敞了,原木色的书架整齐排列,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书脊上,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只有寥寥几位顾客:一个戴着耳机翻看画册的年轻人,一对低声讨论着什么的老夫妇,还有一个在儿童区专注讲故事的母亲。
郭神通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很快在“法律·社科”区域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梅丽背对着他,正踮着脚试图拿书架最高层的一本书。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那本书放得有些高,她试了几次,指尖勉强触到书脊底部,却无法将它取出。
郭神通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又一次尝试失败时适时开口:
“需要帮忙吗?”
梅丽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清是他时,她脸上先是闪过惊讶,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过来办事,顺便到根据地看看。”郭神通面不改色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轻松地伸手取下那本书。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书架顶部,沾了一层薄灰——这书架显然不常被人触及高处。
他将书递过去,瞥见封面标题:《离婚案件心理调适指南》。
“开始研究心理学了?”他挑眉问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师傅对徒弟职业发展的普通关心。
梅丽接过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我觉得处理离婚案件不仅要懂法律,还要懂人心。”她翻开书页,指尖轻抚过目录,“最近接的几个案子让我意识到,很多当事人情绪波动很大,有的愤怒,有的悲伤,有的甚至已经麻木。如果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沟通起来会更有效,也能真正帮到他们。”
郭神通静静听着,看着她说话时专注的侧脸。阳光从旁边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最近一定又熬夜了。
“很有见地。”他赞许地点头,然后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略厚的书,“不过,如果是想系统学习心理学在离婚案件中的应用,我更推荐这本。”
梅丽接过他递来的书,封面上是《婚姻解体中的心理干预与法律实践》。“作者是陈启明教授,”郭神通继续说,“国内这个领域最权威的学者之一。这本书虽然出版时间稍早,但理论框架更扎实,案例分析也更透彻。”
梅丽将两本书并排放在一起,认真对比目录和前言部分。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表情。郭神通耐心等待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您说得对,”几分钟后,梅丽抬起头,眼中闪着恍然大悟的光,“这本确实更有深度。谢谢师傅!”
“不客气。”郭神通简短回应,转过身假装浏览其他书籍,以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
“师傅,您要买什么书吗?”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随便看看。”他随手抽出一本《民法典释义》,其实他办公室已有三个版本。
“那...要不要去那边坐坐?”梅丽指了指书店角落的咖啡区,“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郭神通转过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咖啡区只有三四张桌子,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木桌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梅丽点了拿铁,郭神通要了美式。等待咖啡的间隙,她已经开始翻看那本心理学书籍,不时用笔在便签纸上记下什么。
咖啡送来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展开了。梅丽聊起最近工作中遇到的困惑:一个在财产分割上反复无常的客户,一个坚持要争夺宠物抚养权的年轻夫妻,一个在调解过程中突然情绪崩溃的中年男子...
郭神通耐心听着,不时插话提出建议。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不是作为律师分析案件,而是作为分享者,看着她因自己的指点而恍然大悟,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
“其实很多时候,客户需要的不仅是法律解决方案,”他搅拌着咖啡,缓缓说道,“还需要被听见、被理解。你选择学习心理学,方向是对的。”
梅丽认真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师傅,您还记得我接手的第一起离婚案吗?那对因为家务分配闹上法庭的年轻夫妻。”
“记得。”郭神通微笑,“你当时准备了三十页的代理意见,结果法官只给了五分钟陈述时间。”
梅丽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太理想主义了,想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现在想想,那对夫妻真正在意的不是谁洗碗谁扫地,而是被尊重和被看见的需求。”
“成长了。”郭神通简单评价,心中却涌起复杂的自豪感——她的进步有他的心血,但更多的,是她自己的努力和悟性。
话题从工作渐渐延伸开去。梅丽说起大学时在法学院图书馆熬夜备考的日子,说起第一次走进法庭时的紧张,说起她选择专攻离婚法的原因——她见过许多因婚姻破裂而遍体鳞伤的人,特别是她姐姐梅吕,十多年真心喂了狗。她希望能用法律为他们筑起最后一道防护墙。
“有时候觉得很无力,”她低头看着杯中旋转的奶泡,“法律能分割财产,能判定抚养权,却修补不了破碎的感情和信任。”
“但你能保证他们在最脆弱的时刻,得到相对公平的对待。”郭神通说,“这就足够了。”
梅丽抬起头,眼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师傅,您当年为什么选择做律师?”
问题来得突然。郭神通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父亲是个建筑工人,一辈子老实本分。有次工伤,公司推卸责任,他求助无门。那时我高三,看着他躺在床上绝望的样子,就下定决心要学法律。”他顿了顿,“很俗套的故事,是不是?”
“不,”梅丽轻声说,“很真实。”
窗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书店里的顾客换了一拨,那对老夫妇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的学生。咖啡续了两次杯,桌上的点心盘也空了。
梅丽看了眼手表,惊讶地轻呼一声:“天哪,已经六点多了!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
郭神通也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整整三个小时十五分钟。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知不觉流逝的时光了。
“好久没和师傅这样聊天了。”梅丽一边整理书本一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在您办公室请教问题的日子。”
郭神通的心微微一动。从前。那些日子确实美好,但那时他只是她的师傅,她也只是他的徒弟。界限分明,简单纯粹。
而现在...
“我随时欢迎你咨询。”他说,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补充,“毕竟师徒一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虚伪。那刻意加上的后半句,像是一个苍白的免责声明,试图掩盖前面那句“随时欢迎”中泄露的太多期待。
他想要的,远不止师徒关系。
这个认知在心底盘桓已久,但在此刻,在这个充满书香的安静空间里,它变得格外清晰而尖锐。他想问的不只是她的工作,还有她的生活、她的喜好、她周末除了书店还会去哪里、她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她会不会在夜晚感到孤独...
但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梅丽摇摇头:“不用了师傅,我坐地铁很方便。而且,”她俏皮地眨眨眼,“我约了朋友在附近吃饭。”
朋友。男性朋友吗?郭神通几乎要问出口,好在理智及时拉住了他。
“那好,路上小心。”他站起身,尽量让动作显得自然。
两人一同走向收银台。梅丽买了那本心理学书籍,郭神通则拿着那本根本不需要的《民法典释义》。付款时,他注意到梅丽钱包里夹着一张图画的照片——两个女生抱着一个小女生,另一边一位老奶奶牵着一位少女,大家都笑得很灿烂。
走出书店,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街灯次第亮起,城市的夜晚帷幕正在拉开。
“师傅,今天真的很谢谢您。”梅丽在书店门口停下脚步,认真地说,“不光是推荐书,还有那些建议...很有帮助。”
“你能用得上就好。”郭神通说。路灯的光晕照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柔和得不真实。
“那我先走了?”梅丽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
“好。”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挥了挥手。郭神通也抬手回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汇入人行道的人流,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提着那本根本不会看的书。书店的风铃再次响起,又有顾客推门而入,带出一阵暖光和书香。
郭神通转身,朝着与梅丽相反的方向走去。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渐暗的街道上。
那句“毕竟师徒一场”还在耳边回响,虚伪得让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但他又能说什么呢?说“我想经常见到你”?说“三个小时的聊天对我来说远远不够”?说“我推掉了一个重要的客户会议,只为了这场‘偶遇’”?
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抬头望向城市初现的星空,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手中的书袋沉甸甸的,不是书的重量,而是那份无法言说的心情。
路还很长,而第一步,至少已经迈出去了。即使是以“师傅”的身份,即使只能说着“师徒一场”这样违心的话。
但总有一天,他希望能够坦然地站在她面前,说出那些真正想说的话。
在那之前,或许还会有许多个这样的书店午后。他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夜晚的街道上,律师郭神通提着那本不需要的书,步伐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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