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识妖

　　翌日清晨，叶舟拒绝了老周和衙役的跟随，只身一人再次前往石门村。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看起来更像是个游学的书生，而非执掌刑名的典史。

　　他知道，想要从这些闭塞而惶恐的村民口中问出实话，官府的威仪往往适得其反，尤其是面对“竹鬼索命”这等令人谈之色变的传言时。

　　他没有直接去发现尸体的那片竹林，而是走进了村口一家挂着破旧酒旗的脚店。时近中午，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掌柜靠在柜台后打盹。

　　叶舟要了一碗粗茶，几个炊饼，慢悠悠地吃着。等老掌柜稍微清醒些，他才状似无意地搭话：“老丈，听说贵宝地山清水秀，盛产毛竹，不知这山中除了竹子，可还有什么奇特的物产？”

　　老掌柜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面生的年轻人，语气倒也和气：“后生是外乡人吧？我们这安吉，别的没有，就是竹子多。要说奇特的物产嘛……深山里老辈人传说有些珍稀药材，不过那得是经验丰富的老药农才敢去采，寻常人进去，容易迷路不说，碰上毒虫瘴气，或者……不干净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不干净的东西？”叶舟适时地露出好奇的神色。

　　老掌柜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是啊，都说这大山有灵，尤其是那些成片的老竹林，不能轻易冒犯。前几日，村西头的李二，不就是砍了后山那片老林子里的竹子，结果……唉，惨呐！都说他是惊扰了‘竹灵’，被索了命去！”

　　“竹灵？那是什么样子？”叶舟追问。

　　“这可没人见过，”老掌柜摇摇头，“老话传下来的，说是一种山精鬼魅，无形无质，依附在老竹之上。若是有人贪心，砍了不该砍的竹子，或者在那林子里做了亵渎之事，就会被竹灵缠上，身上出现竹叶一样的纹路，最后被活活勒死！李二那样子，跟老辈人说的，一模一样！”

　　叶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后山那片老竹林，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李二偏偏去那里砍柴？”

　　“那片林子啊，竹子长得格外好，又粗又直，就是太偏僻，路不好走，而且……”老掌柜犹豫了一下，“而且那附近有个废弃的炭窑，早年死过人，邪性得很，平时村里人都不太愿意往那边去。李二那小子，胆子大，又贪图那儿的竹子好烧，这才……”

　　炭窑？叶舟记下了这个信息。他付了茶钱，谢过老掌柜，信步向村中走去。

　　他专找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起来年纪颇大的老人闲聊，话题从今年的收成、竹子的长势，慢慢引到山里的传说和草药。他不再直接提李二的案子，而是表现出对本地风物和民间智慧的兴趣。

　　一位正在编竹筐的老篾匠告诉他，深山里有一种叫“鬼影丝”的藤蔓，极其纤细坚韧，近乎透明，常缠绕在老竹之上，不易察觉，但韧性极大，若不小心被缠住，很难挣脱。

　　另一位在屋檐下抽旱烟的老猎人，则眯着眼回忆道，他年轻时在山里见过一种罕见的“竹叶青”蛇，毒性奇特，被咬后伤口不显，但全身会慢慢浮现出类似竹叶脉络的青紫色纹路，几个时辰内若不救治，必死无疑。不过这种蛇极其稀少，且胆小怕人，几十年没见人碰上过了。

　　鬼影丝？竹叶青？

　　叶舟心中一动。那现场发现的透明丝线，莫非就是“鬼影丝”？而李二身上的“竹叶纹”，会不会与那“竹叶青”蛇毒有关？

　　但他很快又产生了疑问。如果是“鬼影丝”意外缠绕勒死了李二，那脖颈处的伤痕为何如此杂乱深重，像是反复挣扎摩擦所致？而且，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一个人被藤蔓勒死的同时，又恰好中了罕见的蛇毒？这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更重要的是，那竹竿上新鲜的刻痕，分明是人为的痕迹！

　　他隐隐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但中间还隔着一层薄雾。

　　下午，叶舟根据老掌柜的指引，找到了那个位于后山老竹林边缘的废弃炭窑。炭窑已经半塌，周围散落着一些烧剩的炭块和碎竹，显得荒凉而阴森。

　　他仔细勘察着炭窑周围，在窑口附近松软的泥土上，发现了几枚模糊的脚印，尺寸不大，与李二那双穿旧了的草鞋印截然不同。此外，他还在一处草丛里，捡到了小半截烧焦的、带有特殊气味的草根，那气味，与他从李二尸体上闻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极为相似！

　　他将草根小心收好。看来，这废弃炭窑，绝非简单的废弃之地。

　　回到县衙时，已是日头西斜。叶舟没有休息，立刻钻进了刑房的值房。他将今日收集到的信息一一整理记录：鬼影丝、竹叶青蛇毒、废弃炭窑、特殊草根、不属于李二的脚印……

　　线索杂乱，但指向性渐渐清晰。这绝非什么“竹鬼索命”，而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利用本地传说和罕见的自然之物（鬼影丝、竹叶青蛇毒，或者类似的毒物），制造了这起看似灵异的事件。

　　动机是什么？仇杀？财杀？还是……

　　他想起老掌柜的话，李二是因为贪图那片老林子的竹子好，才常去砍柴。那片林子，或者那个炭窑，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让李二无意中发现了，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周书吏。”叶舟将老周唤了进来。

　　“典史大人有何吩咐？”老周的态度比昨日稍微恭敬了些，许是听闻叶舟今日独自走访了一天。

　　“你立刻去查两件事。”叶舟沉声道，“第一，仔细查阅李二的户籍卷宗，以及近半年来县衙是否有关于他的报案记录，看看他是否与人结怨，或者近期有无异常举动、获得不明财物。第二，秘密调查石门村后山那片老竹林，尤其是那个废弃炭窑，近几个月可有外人频繁出入，或者村中有什么人行为异常。”

　　老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舟会从这个方向入手，迟疑道：“大人是怀疑……人为？”

　　“世上岂真有鬼魅？”叶舟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尽快去办，注意保密。”

　　“是，是，小老儿明白。”老周连忙应下，退了出去。

　　安排完这些，叶舟拿出那半截烧焦的草根，又取出从李二尸体上采集的皮肤和血液样本，眉头紧锁。要确认这草根的作用，以及李二所中之毒的具体成分，需要专业的药师。他想起了陆青给他的那块木牌，以及“百草堂”的林郎中。

　　趁着夜色，叶舟悄然离开了县衙，按照陆青描述的方位，在县城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了“百草堂”。药铺已经打烊，但后院还亮着灯。

　　叶舟叩响门环，片刻后，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开了门。叶舟出示了那块木牌，低声道：“烦请通传，故人叶舟，求见林郎中。”

　　少年看了看木牌，脸色微变，连忙将叶舟请了进去。

　　在后堂，叶舟见到了林郎中。那是一个年约五旬、精神矍铄、目光锐利的老者，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可是宁波府来的叶典史？”林郎中显然已得到消息，拱手道。

　　“正是在下，冒昧打扰林先生。”叶舟还礼，随即开门见山，将李二案的蹊跷之处，以及自己的怀疑和收集到的证物（那特殊的草根和尸体样本）一一说明。

　　林郎中仔细听着，又拿起那草根闻了闻，仔细观察，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了一下（此举极为危险，非专业人士绝不可模仿），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叶典史，此物名为‘幻纹藤’的根茎，确实罕见，多生于深山老林阴湿之处。其汁液有微毒，燃烧后产生的烟雾，若被人吸入，可致幻，并令皮肤下血管收缩，显现出类似植物脉络的暗色纹路，但通常不至死。”林郎中缓缓道。

　　“幻纹藤？”叶舟精神一振，“那竹叶青蛇毒呢？”

　　“竹叶青蛇毒确能致人死亡，并出现青紫斑纹，但与此‘幻纹’形态不同，且中毒者会有明显的肿胀、疼痛症状。依你描述，死者并无此状。”林郎中肯定地说道，他拿起叶舟带来的皮肤血液样本，又仔细查验了一番，“这样本……确有幻纹藤毒素残留的迹象，但似乎……还混合了其他东西，一种能加剧毒性、引发肌肉痉挛窒息的成分，具体为何，还需进一步化验。”

　　混合毒素！人为投毒！

　　叶舟眼中精光一闪。凶手先利用“幻纹藤”制造了“竹叶纹”的灵异现象，又混合了其他剧毒之物致李二于死地！那脖颈上的勒痕，或许是为了加速毒性发作，或许是为了制造挣扎假象，甚至可能是在李二中毒后，凶手为了确保其死亡而进行的补刀！

　　动机呢？李二一个普通樵夫，谁会费如此周折，用如此隐秘的手段来杀他？

　　就在这时，刑房老周急匆匆地赶来百草堂寻他，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紧张。

　　“典史大人！查到了！”老周气喘吁吁，“我查阅卷宗，发现月前李二曾来县衙报官，说他在后山炭窑附近，撞见有人在偷偷炼制……炼制私盐！但当时前任典史并未重视，以‘查无实据’驳回了。另外，村中有人反映，近日常看到邻村的闲汉赵四在石门村附近晃悠，那赵四平日游手好闲，但最近似乎阔绰了些。”

　　私盐！炭窑！

　　一切豁然开朗！那废弃炭窑，根本就是一个隐秘的私盐炼制窝点！李二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至可能试图报官或勒索，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凶手（很可能是那个赵四，或者其同伙）为了掩盖私盐罪行，利用当地的传说和罕见的“幻纹藤”等物，精心布置了这起“竹鬼索命”的假案！

　　“立刻拘传赵四！”叶舟当机立断，对老周下令，同时看向林郎中，“林先生，能否尽快确定那混合毒素的另一种成分？这将是定罪的关键！”

　　“老夫尽力而为！”林郎中郑重承诺。

　　夜色深沉，安吉县衙的刑房内，灯火通明。叶舟坐在主位之上，虽然年轻，但眉宇间已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老周和几个衙役站在两旁，神情肃然。

　　被拘传来的赵四，起初还百般抵赖，狡黠异常。但当叶舟一一抛出证据——炭窑附近不属于李二的脚印、目击者证词、他近期突然阔绰的消费，尤其是当林郎中连夜化验，确认了那混合毒素中的另一种成分，正是赵四家中搜出的、用于毒鼠的一种剧烈毒药的主要成分时，赵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地交代了罪行。原来，他与几个同伙确实利用废弃炭窑作为掩护，秘密炼制私盐。李二砍柴时无意中发现，并以此要挟索要钱财。他们害怕事情败露，便起了杀心。赵四熟知山中物产，知道“鬼影丝”和“幻纹藤”，便设计了这场“竹鬼索命”的戏码。他先诱骗李二吸入混有幻纹藤毒素的烟雾，待其出现“竹叶纹”、神志恍惚时，用“鬼影丝”将其勒绊拖拽（造成了杂乱的勒痕和竹竿上的刻痕），并强行灌下混合了鼠药的毒液，最终将其杀害，伪装成触怒竹灵的假象。

　　案件告破，真凶落网。消息传出，石门村的恐慌瞬间平息，村民们对这位新来的年轻典史刮目相看，称之为“叶青天”。

　　县衙之内，老周和那些衙役们再看叶舟时，眼神里已充满了真正的敬畏。沈文谦知县也亲自前来道贺，言语间多了几分倚重。

　　叶舟站在县衙的院子里，望着远处在晨曦中渐渐清晰的竹海轮廓，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竹海初案，迷雾已散。

　　但这安吉县，山高林密，人心似海，未来的路，依然漫长。他这叶孤舟，在这片新的水域，算是初步站稳了脚跟。然而，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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