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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深冬的加仑城,连空气都似乎被冻出了细碎的冰碴。未蜷缩在信号塔地堡的角落里,听着外面能量风暴的呼啸,像一头垂死野兽的哀嚎。他摊开手心,借着从破洞漏下的、灰蒙蒙的天光,凝视着那枚代表着某种模糊资格的旧徽章。徽章冰冷,几乎要粘掉他掌心的皮肤。
“加入黑主教教会”。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却固执的星光,支撑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夜。他像一只谨慎的蜘蛛,在教堂外围的阴影里织网,收集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碎片。他听说,想要正式成为信徒,除了最基本的“信仰考察”(他不太懂那是什么),往往还需要一位已有的、具有一定地位的信徒或神职人员的“提携”。而给提携者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焦虑。
如何留下好印象?他混沌的脑子里,只能勾勒出一些最朴素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概念——干净,整齐,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垃圾场和血腥混合的臭味,衣衫褴褛得像一块被撕扯过的破布。
于是,一个在他自己看来都近乎奢侈的计划诞生了——他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再次投入到了加仑城最肮脏的角落。他不再仅仅为了寻找食物,而是开始刻意搜寻那些被丢弃的、尚且能用的物品。一块相对完整的肥皂,半瓶过期但闻起来没有异味的清洁液,一件虽然旧得发白、但只有少数几个破洞的衬衫……每找到一样,他都像野兽囤积过冬食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带回地堡。
水源是个大问题。教堂附近的公共取水点人多眼杂,他不敢过多停留。最终,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靠近工业区的雨水收集池。池水浑浊,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散发着金属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但他顾不上了。
在一个相对“温暖”、没有能量风暴的午后,他褪下那身几乎与皮肤粘连在一起的、散发着恶臭的破布,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冷的、污浊的池水边。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裸露的、布满新旧伤疤的皮肤,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用找到的破布蘸着那散发着怪味的水,开始用力擦拭身体。
污垢混合着陈年血渍,在冰冷的擦拭下一点点剥落。有些伤口被刺激得重新渗出血丝,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顾,仿佛要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清洗,将过去那段充斥着擂台血腥、俱乐部阴暗以及流浪污秽的记忆,也一并从身上刮掉。
他换上了那件旧衬衫,虽然单薄,虽然破洞处漏风,但布料摩擦皮肤时,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粗糙触感。他甚至试图整理自己乱如枯草、打结严重的头发,用手指蘸着水,勉强将它们捋顺了一些。
他看着雨水池中自己模糊的、晃动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完全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怪物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类似“平和”或者“谦卑”的表情,但嘴角刚扯动一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他愣住了。池水中的倒影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警惕,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那不是一个寻求信仰者的眼神,那依然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随时准备撕咬或逃窜的野兽的眼神。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看啊,你以为换件衣服,洗掉泥污,就能掩盖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博士的“作品”,怀沙的“工具”,擂台上的“野兽”,垃圾堆里的“残次品”……这些标签,早已刻进了你的灵魂,比你皮肤上的伤疤更深。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向水中的倒影,破碎的涟漪将那张令他厌恶的脸搅乱。
就在这种自我否定与极度渴望交织的混乱中,他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与他渴望接近的那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契机——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也几乎搞砸了的方式。
为了寻找效果更好些的冻疮药,他冒险深入了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弃的雪原。这里曾是一个旧时代的聚居点废墟,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生命力顽强的、少数几种可食用地衣。
他跪在一条几乎完全封冻的溪流石滩上,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剥离着岩石上那些青灰色的、带着湿润触感的苔藓。这触感,莫名地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在培养皿中蠕动的变异菌群。生死之誓静静悬浮在他肩头,书页上那血红色的死亡计数,倒映在冰面上,又被水下偶尔游过的、看不清形态的鱼儿搅成破碎的光斑。
就在这时,对岸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有节奏的银铃声。
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本能地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扑向旁边一丛枯死的灌木。手中刚采集的地衣碎末从指缝间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而慌乱的足迹。
“请等等!”
一个声音穿透了雪原上薄纱般的雾气,那嗓音并不高亢,尾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未的靴子,偏偏在这要命的时候,卡在了一道冰缝里。他焦急地挣扎,却徒劳无功。抬起头,他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祭司袍的身影,正从对岸的雾气中快步走近。那人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拂开结霜的桦树枝,弯腰看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急切,这姿态莫名地让未脑中闪过博士当年提取他脑脊液时,那专注而逼近的阴影。
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生死之誓似乎感应到了他极致的恐慌,猛地向下坠落,重重砸在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冰面微震,未趁机用力,终于将靴子从冰缝中拔了出来,踉跄着向后退去,腐叶和积雪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听见对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紧绷的……或许是关切?
“你的伤口……”
“别过来!”未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下意识地抓起一块冻得硬邦邦的泥块,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举在身前,色厉内荏地威胁:“我……我有传染病!”
这拙劣的借口,他曾用过两次,成功吓退了试图靠近的流浪汉和净化队成员。
然而,那位银发祭司却并没有像前两者那样立刻退开。他的动作顿住了,那双霜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未无法理解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陈旧药篓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琉璃瓶。瓶身在灰白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这是……银血草熬制的药膏,”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些,语速却加快了,仿佛怕未会立刻消失,“对你的伤……或许有用……”
未愣住了。他看着对方手中那瓶看起来就与黑市上流通的假货截然不同的药膏,又看了看对方。那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恶意,却有一种更让他不安的、汹涌的什么东西,像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他分辨不出,只觉得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刺人。
就在他心神动摇,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完全超乎他经验和理解的局面时——
“砰!”
二十米外,一声突如其来的猎枪轰鸣,像鞭子一样抽碎了雪原的寂静!巨大的回响在树林间震荡,惊起一群黑鸦。
是教团的猎犬队?还是其他的掠食者?
长期的逃亡生涯让未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前一冲,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浓密的雾霭与枯木林中。
他拼命地奔跑,肺部像被点燃了一样灼痛,耳边是不知道谁越来越近的咆哮声和身后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在仓惶逃窜中,他最后一次回头,透过交错纵横的枯木枝丫,瞥见了那个停留在原地的身影。
银发的祭司没有追赶,也没有呼喊。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指尖捻着一小撮可能是从地上捡的青灰色的苔藓碎屑。那双霜蓝色的瞳孔,穿越弥漫的雾气,遥遥地望着他逃离的方向,里面翻涌着的,是未无论如何也无法读懂、也不敢去读懂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重哀戚与某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绪。
直到冰冷的雪原彻底吞没了身后所有的声音,未才敢停下来,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像碎玻璃一样刮擦着他的喉咙。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掏出来,正是那个琉璃瓶。瓶身比之前分配时的私货要大上大概三倍。因为刚才剧烈的撞击和摩擦,已经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细小裂纹。他将瓶子靠近生死之誓,书册传来一丝微弱的、却确实存在的温热感——是真品。
他怔怔地看着这瓶药膏,又看了看生死之誓的内页。那血红色的死亡计数,似乎在他眼前模糊了一瞬,仿佛被雪原上突然刮起的一阵凛冽寒风揉碎的月光,看不真切。
这次短暂的、不足三分钟的遭遇,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希望的涟漪,而是更深的混乱与自我厌恶。
他搞砸了。
他不仅没有留下任何好印象,反而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他用了最拙劣的谎言,展现了最彻底的狼狈和惊慌,以及……恩将仇报。
那个蓝头发的祭司……但。他果然,和流言里说的不一样。也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习惯于面对恶意、算计和冰冷,他知道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蜷缩、防御甚至反击。但对于这种……带着伤痕的、急切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靠近,他回报以逃离。
他想起了自己清洗身体时的徒劳,想起了水中倒影那双惊惶的眼睛。看啊,这就是你,未。无论你把自己收拾得多么“干净”,你的内里,早已被摧毁得无法进行任何正常的、平等的交流,甚至无法分辨靠近的手掌,究竟握着的是鞭子,还是……药膏。
教堂的门槛,在他心中,从未像此刻这样,高大得如同天堑,并且,染上了一抹他自己亲手划上的、刺目的血痕。
他握紧了那瓶带着裂痕的药膏,冰冷的琉璃硌着他的掌心,那裂纹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心上。他还有资格,去叩响那扇门吗?他还有可能,去面对那双……承载了太多他却看不懂的眼睛吗?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冰冷刺骨,试图掩盖掉雪原上所有发生过一切的痕迹。但有些东西,已经如同那琉璃瓶上的裂纹,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合,如同他此刻心中那冰冷而沉重的绝望。
……
雪水混杂着污渍,沿着生死之誓坚硬而冰冷的棱角缓缓滴落,在它那总是显得过分猩红的内页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墨渍。未蜷缩在地堡内,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穿过透气孔,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指尖上还带着刚刚不小心碰破鼻子留下的温热血液,就着远处垃圾焚烧场那摇曳不定、透过层层铁网漏进来的昏暗火光,在一块相对平整的金属板上,笨拙地勾画着脑海中的路线。
那火光将他瘦削的影子投射在背后斑驳的、残留着陈旧油污的墙壁上,影子随着火光的跳动而扭曲变形,像一具正在被无形之手解剖的、残缺不全的标本。
他画的不是什么精细的地图,而是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线条,标记着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的某些角落,以及与之相关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其中一个醒目的红叉,标在一条狭窄后巷的面包店侧门。他记得那里,第七次,也许第八次,他被一根冰冷的铁链勒住脖颈,悬挂在那里,像一块风干的肉。他记住了铁链在夜风中摇晃时有规律的吱呀声。此刻,他舔了舔几乎要冻在钢笔尖上的冰碴,凭着记忆在生死之誓的空白处补充细节:那个总穿着破旧皮夹克的保安,每隔大概十九分钟会溜到巷口抽一次烟,烟雾升起的三分半钟内,后门的监控会有短暂的死角;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一旦完全打开顶盖,超过四点七秒,就会触发连接警卫室的微弱警报;还有左侧那道锈迹斑斑的消防梯,踩在第三阶上,会发出一种类似乌鸦垂死啼叫的尖锐声响,足以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血珠从他冻裂的指尖伤口渗出,缓慢地滴落在书页上,那猩红的纸张仿佛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将这点滴血色吸收殆尽。未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起,在博士的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监测仪似乎也格外“偏爱”他的血液,它们贪婪地抽取,不同的是,每次抽血之后,偶尔会伴随着一点麻痹感官的甜味补偿剂。
另一个用蓝色圆圈标记的地点,是位于旧城区边缘的一个免费公共基因检测亭。他记得很清楚,每周二的下午三点零三分,那面小小的屏幕总会准时泛起一片干扰的雪花。他曾无数次把脸贴在冰冷的识别器上,虹膜中倒映出的,是第二十四次死亡的记忆——那一次,他异想天开地试图伪装成拥有合法身份的变种人混入某个区域,结果被隐藏的电击器瞬间烧焦了视网膜。
在“错误代码04”的机械女声冷漠地响起时,他的手指却能在虚拟键盘上快速而准确地输入一串字符:【↑→↓←??】。这是他用三次心脏麻痹的濒死体验换来的密码,只有输入它,才能短暂地使用亭子那极其有限的、不记录身份的查询功能。最后一个爱心符号,总是让他莫名地联想到博士解剖台上,那些精密而残酷的缝合线痕迹。
在地图边缘的空白处,爬满了他自己发明的、歪歪斜斜的注记符号:三条扭曲的波浪线,代表某个流浪汉聚集的桥洞,想要进去寻找可能被遗漏的食物,往往需要忍受相当于被打断三根肋骨的围攻代价;一个狰狞的闪电符号,标记着变种人经常斗殴的区域,那里的致死率高得惊人;一个圆圈里打着黑叉,则表示某个监控无人机的临时充电站,他摸清了其中有大约十五秒的能源切换间隙,可以用来偷偷汲取一点点宝贵的电能。
他曾试图在地图上代表教堂的位置,画上一颗微小的星星。那是他内心深处隐约向往,却又不敢真正靠近的地方。然而,笔尖刚刚触及纸面,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干扰,猛地一滑,尖锐的顶端瞬间划破了坚韧的书页。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生死之誓传来,猛地攫住了他,让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仿佛一瞬间又被拉回到了实验室那冰冷的电击台上。他猛地意识到,教堂那些彩绘玻璃上勾勒出的图案,尤其是那一片片深浅不一的蓝色,不知为何,竟与博士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的色泽,有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相似。
当这张以痛苦和死亡为笔墨绘制的地图渐渐趋于“完整”时,未惊恐地发现,他所有的标注连接起来,竟然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充满恶意的图案——所有代表死亡陷阱的红叉,隐隐构成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曾经禁锢他多年的电击项圈的形状;那些蓝色的圆圈,分布的位置恰好对应着实验室里各种微型监测仪的布局;而散落的黑点,则像是一段被强行扭曲、充满缺陷的DNA螺旋链。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发狠似的,一把撕下了这页浸满他血汗与记忆的地图,书页边缘锋利的缺口瞬间在他掌心划开了一道新月形的伤口。新鲜的、温热的血滴涌出,恰好滴落在被他揉皱的地图中央,迅速洇开,模糊了市政厅的轮廓——那里安装着全城功率最强的基因扫描仪,也是他在上周目,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计算失误,被瞬间轰成基本粒子的地方。
“连你……也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未对着手中沉默的生死之誓嘶哑地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变电站里显得异常微弱。他最终还是将那张染血的地图胡乱塞回了书页之间。远处,垃圾清运车沉重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提醒着他新的一天,或者说,新的轮回,即将开始。他伸出舌头,舔掉掌心上那混合着铁锈味和自身血腥气的液体,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站起身,走向第四十二次,或者不知是第多少次轮回的起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未对加仑城明面下的规则和阴影里的路径越来越熟悉。除了那些他本能畏惧、或者明确知道是禁忌的区域,这座城市大部分的“门道”——哪些巷子可以快速脱身,哪些管道能够通往相对安全的角落,哪些时间点哪些区域的守卫会换岗松懈,哪些地方的垃圾堆偶尔能找到可以果腹或者换取少量信用点的东西——他都已摸得七七八八。
然而,熟悉环境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稳定的生存资源。没有怀沙俱乐部那样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他再次陷入了动荡不安的困境。他需要信用点来支付偶尔必须的“呼吸税”,需要食物来维持这具不断受伤又不断愈合的身体,需要最基本的药物来处理那些生死之誓也无法完全消除的伤痛。
于是,他只能回归到最原始、也最危险的生存模式:寻找一切可能的工作机会,无论多么肮脏、卑微、危险;或者,在走投无路时,进行一些小偷小摸。他知道哪些仓库的看守会在深夜打盹,知道哪些运输带的监控存在盲区,知道如何像阴影一样潜入,窃取少量不至于立刻引来疯狂追查,但又足以让他多活几天的物资。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心跳在行动时却依然会失控地加速,每一次得手后的逃离,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身体损耗。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有着雾蓝色头发的祭司的身影,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那场雪原上仓促而狼狈的相遇,想起了对方递过来的、带着裂痕的药膏,想起了那双盛满复杂情绪、让他不敢直视的霜蓝色眼睛。他记得但似乎是教堂里一位有些特殊地位的神职人员,也隐约感觉到,但对他,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理解的、微弱的……善意?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时明时暗:如果去求助但,是否……有可能获得一个机会?一个进入教堂,哪怕是作为最底层的杂役,换取一点微薄但稳定的收入和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角落的机会?
这个想法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即被更深的寒意所覆盖。
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无数“合理”的推迟理由: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能靠自己去挣、去偷、去抢;他身上的伤还不够重,冻疮还没烂到骨头,饥饿感还能忍受;他需要再多观察一下,确认但是否真的可靠,是否这又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太过狼狈不堪,至少……至少应该等到他弄到一件更体面点的衣服,或者把身上最明显的伤口处理好之后,再去尝试……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所有的理由,本质上都是一种深层次的逃避。他习惯了在绝望中独自挣扎,习惯了用疼痛和警惕构筑起与世界之间的壁垒。向一个人伸出手,袒露自己的脆弱和需求,对他而言,其风险与艰难,甚至超过了闯入一个武装守卫的仓库。他害怕被拒绝,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流露出的鄙夷,更害怕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最终被证明只是自己的又一次幻觉,那将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都更令他难以承受。
所以,他选择了“再撑一会”。他告诉自己,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到下一次重伤濒死、连偷窃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教堂,去寻找但。他把这视为最后的一道保险,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渺茫的退路。
于是,他继续游荡在加仑城的边缘,像一道无声的幽灵。他熟练地规避着已知的危险,利用着摸索出的规则,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耗尽每一分力气。他偶尔会远远地望一眼教堂那高耸的尖顶,心中那份模糊的渴望与根深蒂固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的、无法排解的矛盾。他并不知道,这种看似“独立”的挣扎,这种将求助不断延后的行为,实际上正是在将他推向更深的孤立与绝望,而他所能依靠的,似乎永远只有那本记录着无尽死亡、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以及他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顽强跳动的求生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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