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霜来

　　澹云容一改往常那般轻松自如的神情，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正准备提笔写字的我。
　　我执着毛笔的右手也紧张地冒出涔涔冷汗。
　　脑海里浮现出阿兄写下我名字时的字迹，心中做足了长久的思想准备，才总算将笔头往符纸上按了一下，画出类似的弧度。
　　原本直到收完最后一笔位置之前，我都觉得应该效果还不错。
　　但写完之后，我发现惊喜并没有出现。
　　自己的字迹依旧是惨不忍睹。
　　一边的澹云容早就准备好了一张新的报名法符，见我完事，果断地销毁了桌上的法符，将新的法符放在了我面前。
　　……
　　我是不是得感谢他给我留了个面子，至少是等我写完了才销毁的。
　　“……我真没想到作为仙门第一派，入门报名还得用自己的亲笔签名。”
　　“我也没想到在写入门测试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因为字写得太丑，而无法被测灵门核实名字。”
　　每个参加仙门测试的人，都得在入门测试前一个月，上交写有自己名字的名册，然后经过测灵门，算是登入在册了。
　　我是今天一大早就被之前认识我的执事弟子告知了这件事，于是马上就拿了符纸名册，跑去上交。
　　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
　　而且今天是上交名册的最后一日了。
　　澹云容就跟天天蹲在戏院门口等开戏的闲人一般，就像是闻着离谱的味就过来了。
　　“那万一有不认字的人怎么办，你们这是歧视——”
　　澹云容好笑地用折扇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修仙者都得有足够的悟性跟慧根，若要走这条路，连最基本的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绝不可能走得远的。”
　　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方才我也提议了能不能按手印，结果他说按手印是那种还不会认字却极有天赋的稀有灵根小孩，才拥有的资格。
　　跟白家生活了三年，他们对我有求必应，但只有一件事他们则有心无力。
　　那便是教我练字。
　　阿兄耐心地教了我三年，都还处于练每道笔画的进度。每每练完，他都比在山中为了蛰伏猎物不吃不喝四五天还憔悴。
　　他甚至也用非常难以形容的表情，建议过我不然弃笔从医吧。可阿娘马上也面露难色地摇摇头，说就算是大夫也是需要写药方的。
　　于是阿兄就决定，先教我打猎了。
　　想到阿兄，我努力甩去内心的阴郁，定睛看向目前这个仿佛在对我邪笑的名册符纸，打算再次提笔写字。
　　澹云容却突然用折扇搭在了我的右手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
　　“我是不知道你修炼有没有天赋，但你写字完全没有天赋这件事，我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
　　“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今天肯定来不及。”
　　“上仙有何妙计？”
　　澹云容思考了片刻，突然将手中折扇一收，贴身站在了我身后，附身将我的握笔的右手，包入他温热的掌心之中。
　　这种熟悉的姿势，让我一瞬间回到了当初被阿兄指导写字的时光，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只是他不同于阿兄那股坚石淳朴的少年劲儿却带着成熟的沉稳，反而看上去已有三十出头的年龄，脸上却显得乖张与纨绔，一身紫黑暗纹袍更是让他多了一些魅惑。
　　我甚至在前世打的游戏里的各种人设上，都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将如此复杂又相冲的元素都集中于一体却又奇怪的和谐的类型。
　　完笔后，他将名册符从书案上抽走，露出勉为其难的神情。
　　“算了，这样应该也行。”
　　真的吗？老实说最后一个字是不是分的有点开了。
　　但是既然澹云容说能用那应该就能用吧。

　　于是我再次赶到了上交名册的执事弟子那儿，发现今日负责收名册的人正是那日赠我梅枝的天玉门弟子。
　　他穿着与其他执事弟子类似的带着蓝襟的白衣，挺拔如松地站着，与我阿兄极为相似，年纪看起来也几乎一样。只是或许他早已是仙门之人的关系，身上比较为淳朴的阿兄多了一股敬畏之威与寒竹之严。
　　我则听到身边的弟子唤他为“大师兄”。
　　接过我手中的名册，他凌威的脸色未改，示意我通过一旁的测灵门。
　　“测灵名册：白霜令羽。测灵门通过人：白霜翎。”
　　“信息不一致，通过失败。”
　　“……？”
　　身后传来澹云容哈哈大笑的声音。
　　老实说，要不是念在他曾经救过我，并且依旧对我处处关照的情分上，我已经不想搭理他了。
　　一个人，第一仙门的长老，甚至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资历绝对不小，怎么还能这么幼稚。
　　“好名字哈哈哈！以后我就叫你小羽毛~”
　　我白了一眼笑到发抖的澹云容。
　　“拿着这个。”
　　见状，“大师兄”将一块蓝玉腰牌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上面居然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
　　“不善字的门外之人，可由执事以上弟子代写名字腰牌。”
　　……
　　我心里对澹云容的尊敬程度再次下降了不少。
　　“多谢……”
　　我对他微微行礼，想到上次的事还未与他道谢，便又用只有我与他能听到的细微低语对他补了两句。
　　“还有那天夜里，也多谢你。”
　　他点了点，并未多言。
　　我想起来自己甚至还不知晓他的名字，准备开口问他。
　　他正低头查看名册，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名上。
　　“还有一人未来？”
　　“回大师兄，似乎是那位前几日被人送上山的那位痴傻九龄男童。”
　　“没有人通知他吗？”
　　“入山求学的人多注重自己的修行以准备入门测试，并未有人关照于他。”
　　我将这段对话尽数听了进去，想到最近受了他不少照顾，也想帮上什么忙。
　　同时，不知为何，听到“痴傻”二字，我竟突然联想到自己在恢复前世记忆之前，也被所有人认为是患了痴傻病。
　　“我去带他过来。”
　　我主动请缨，问了那人的名字。
　　“大师兄”并未推脱，淡淡地说出两个字。
　　“曜川。”
　　“但是那个孩子痴傻，大概并不会因为你喊名字就会应你。”一旁的执事弟子提醒道。
　　“大师兄”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那个眼神连我都看出来他是在说：那你为何不去？
　　“我知道那孩子，他被人带上山的时候我正巧在。”
　　澹云容或许是笑完了，自然地站在了我的身后，用折扇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帮你认人。”
　　我狐疑地盯着他。
　　“怎么了？就算要骗你我也得找个一模一样痴傻的人吧？你以为天玉门随随便便就会让一个痴傻的人来入门吗？”
　　似乎看穿了我的怀疑，澹云容反而一脸不在意。
　　我只得选择再次相信他。

　　“小羽毛，你什么时候跟玑元那孩子这么熟了？”
　　回去的路上，澹云容饶有兴趣地凑近我，他的修为深不可测，应该听到刚才我跟“大师兄”的低语了。
　　他是真打算就这么叫自己了？
　　这种拆字的叫法，却让我想起了以前曾经跟阿珑打趣将我的名字拆成习习念，却被他嫌弃太难听。
　　“……他叫‘机缘’？”
　　我却捕捉到他口中的名字，是刚才还未来得及向本人问出口的问题。
　　“字字珠玑的‘玑’，元神的‘元’。他是大长老羿辰——也是这个天玉门掌门的亲传大弟子。字辈为‘宣’，故他修行的名字叫‘宣玑元’。论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师叔。”
　　打开了话匣，澹云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要跟我说宣玑元是如何入天玉门的经历。
　　“说来他身世竟与你有些类似，家里人也都不在了。在他娘亲亡故前，正巧遇到了大长老，便让他不可光顾着为她日后的墓碑守孝，一定要抓住这个修仙的机缘，望他日后安好。大概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吧。”
　　从他人那儿听说自己的身世，着实对本人不太礼貌，我本打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奈何澹云容说的话就是这么阴魂不散地让我记在了心上。
　　特别是听到与我类似的身世，我也不得不有所在意起来，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想过多窥探他人的过往，于是扯开了话题。
　　“仙长，你的同门师兄都是掌门了，还收了徒弟。你应该也有徒弟吧，为何经常往我这儿跑。”
　　说真的，身为长老，他是不是有些太空闲了。
　　“我自然是有徒弟的。还是修仙界修炼人数前三的法修，不过大部分有些跟不上我的进度有些扶不上墙，大多数时间都让他们自己先参悟着。”
　　……确定不是因为你的教法太抽象了吗？
　　如今天玉门中，我接触最多的便是澹云容了，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于是也能想象他的教学方式是什么类型的了。
　　“你若真是好奇，等你入门测试结束了，来拜我为师不就行了。”
　　澹云容像是乘了一艘贼船过来盛情邀请我上去。
　　我倒是不在意去哪里学，只是最近总觉得又好像有些陷入修行的瓶颈，有些焦虑。总觉得按照我目前的天赋，或许连入门测试都成问题了。

　　回到了天玉门暂时收留求学人的住所，我来到了十三岁以下男童所住的住所，寻找那位名叫“曜川”的人。
　　刚进门，就看到院中几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孩童，正往独自坐在树下打坐的孩童身上丢石头。
　　“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再换块大的。”
　　“为什么天玉门会允许这种傻子参加入门测试呀？”
　　“就是，我爹还说天玉门是修仙第一大派，没想到门槛这么低。”
　　又有几颗石子往树下的男童身上砸去，我立刻调动附近的灵气，将那几颗石子制住，纷纷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
　　几个孩子莫名其妙地环视了四周，才发现踏入院中的我与澹云容。
　　“仙长好。”
　　见到身穿天玉门修服的澹云容，他们立马收敛了顽劣，站成一排，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澹云容瞅了我一眼，马上就明白我的心思。
　　若我直接出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悄无声息地打落石头，那几个孩童定然会以为是身边的天玉门中人做的，怎么可能会觉得是一位六岁女童干的。
　　“天玉门最忌同人相残，你们这样或许入门测试都过不了哦。”
　　澹云容将折扇顶端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自己的衣襟，这个动作我已经熟悉了，是他表达轻微生气的小动作。
　　“对不起！”
　　“我们日后一定注意！”
　　几个小孩立马跪在地上认错，他们应该是被家里人当做希望送进来的，若还没通过测试就被仙门中人赶下了山，估计也是无颜面对爹娘的。
　　我走近树下的孩童，他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被周围的动静影响，特别是他周身的灵气竟然也非常平稳，看得出来他天赋极好。
　　“小羽毛~他便是你要找的名册上的‘曜川’了。”
　　澹云容在一旁提醒道。
　　我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位十岁孩童，他调息四周灵气的时候，几乎能在周身形成一层稳定的结界，居然与我阿兄不相上下。
　　更何况还说过他痴傻。
　　“这位小兄弟，叨扰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
　　感受到面前的曜川将周身灵气尽数一收，随后睁开眼睛看向我。
　　那双眼睛，无神且空洞。
　　他的神情也淡然无感，仿佛一具无知无感的木头人。
　　我突然就能想象出来在我恢复记忆之前，在忘归村的村民眼里，我大致就是这么个状态。
　　不过好歹，他会对他人说话有些反应，比我稍稍好一些。
　　“小兄弟，今日是上交名册最后一日，我来带你去通过测灵门。”
　　曜川并未回答，未有丝毫变化的神情也看不出对我的话是理解了还是不理解。
　　“若是没有上交名册，就无法参加一个月后的测试，无法进入天玉门修行。”
　　似是听懂了后面一句，曜川这才起身，双眼盯着我未曾转移视线。
　　我试探性地后退一步，他果然有所动作，跟了上来。
　　于是我顺利地将他带到了宣玑元那儿的测灵点，由于曜川也属于没法写下自己的名字的人，他也从宣玑元那儿获得了刻有名字的腰牌。
　　“多谢。”
　　宣玑元对我留下一句话，便带着其他弟子回天玉门内门复命了。
　　澹云容则是非常闲地将我与曜川送回了住所，我想到像他这样的人，定是无法继续在之前的院内生活，恰好上山修行的八岁以下孩童只有我一人，我便让执事弟子通融能否让曜川与我同住一屋。
　　当然，我自然也不是单纯心善。曜川虽然行为痴傻，但明显在修行一事上颇具天赋，与他一同修行必然也会对我有所帮助。
　　我也发觉了我是那种看过具体实操就大致能有样学样的类型。
　　执事弟子听到我的请求，自然是同意的。有我照顾，他们省事不少，何况我身后还站着一位五长老。
　　澹云容自然又看穿了我的打算，将折扇放置在曜川脑袋上不知在做些什么，接着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
　　“真有趣，无魂之体。”
　　“什么是无魂之体？”
　　这个词单看字面意思，与我小时候被村里的老者觉得我的灵魂被扣在鬼差那儿没回来的意思仿佛相近。
　　“就是空有凡胎，却没有其灵源。人就算死去投胎，也是要依靠本源真魂，唯有它才能赋予一个凡胎思想。万物皆可化形修炼，但前提便是练出本源真魂，才可化形。不过，曜川的这个身躯似乎被人施加过模仿类的法术，可以模仿普通人基本生存的行为，以及听从一些指令。”
　　“你的意思是，曜川只有凡胎，却没有灵魂？”
　　“类似。不过还有一种情况是被封印了。但我在他体内并未发觉有封印禁制。不过也难怪被送到天玉门来，他的灵根虽然我看不出属性，但确实极为稀有，体质也相当适合修炼，若任由他一个人在外面，早就成为俎上鱼肉，被妖魔争夺了。”
　　也就是说，在我恢复前世的记忆之前，我也可能是这两种情况之一？
　　“上仙，你能看看我体内有无封印吗？”
　　“怎么？你也痴傻？”澹云容就这么突然从靠谱的长者模样一下就变成了看八卦的隔壁叔嫂样子，“看不出来啊？”
　　“……我是三年前恢复正常的。”
　　话音刚落，澹云容便伸手在我额头上一贴，我眉间顿时感到一阵温热。
　　澹云容的脸色猛然一顿，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事似的，嘴角都止不住抽动起来。
　　“……上仙？”
　　“真有意思，你预想的没错，你体内果然有封印。”
　　澹云容收回手，双眼瞅着我，几乎在发光。
　　居然真有封印，先前我还只是怀疑。
　　“不过看起来这封印原有两重，之前已经破开一重，估计这边是你为何开始有自我意识的原因，这后一重破开之后会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重封印破除后，我恢复的是前世的记忆，开始有了自我意识，但是我也并不是对这之前的生活毫无印象，还是能感知到一些与白家人相处的朦胧记忆的。
　　但为何还会有第二重封印呢。
　　是否跟我的真实身世有关呢？
　　虽然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只有白家与忘归村的人，并不打算去寻找真正的亲人，但是得知自己身上还有封印之后，我在意的是这个封印是否会影响我的修行。
　　“这个封印会限制我的修行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所以不好说。但能感觉到这个封印绝不是一般人能破的。我反而好奇这第一重估计也是同样的封印，你究竟是如何破除的。”
　　这……我也不知道。
　　“另外，我还感知到你的灵根极为不稳定，并且也是我没见过的灵根。”
　　听到澹云容的话，我顿时有些欣喜。
　　“我有灵根？！”
　　“嗯。不过因为不稳定，非常难以判断。估计这就是为何你有时吸收灵气时，总觉得不太稳定。”
　　没错，每当我潜心吸收或者调用周围灵气的时候，有时候会非常顺利，但有时候却跟前世办公室的那台打印机一样，灵气的波动就跟打印出来的墨印一般断断续续且不连贯。
　　即便是不靠谱的灵根，好歹也算是有个灵根，至少不会马上就被刷下来吧。
　　澹云容说了之后会帮我留意有关我体内封印的事情，便离开了我的住所。
　　我帮曜川整理好了他睡的床榻，让他日后便同我一起睡在这间住所里。
　　曜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跟前世见过的机器人那样听从我的指令般，乖乖脱鞋上了床榻，休息起来。
　　或许，跟他相处，也会对我的封印有所了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