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雨深深
雨势骤急,冰冷的泥点肆意飞溅,攀上李乐同与汀兰的袍角,妄图将脏污一并泼在他们身上。
牢房大门被猛然推开,挤在一起的董家女眷们看到了面色惨白如女鬼的汀兰。
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太过孱弱,整个人像纸扎一般,仿佛一触即破。
此时,她眼中却带着偏执热切的光芒,在白得透明的脸上,显出不可言说的诡异。
“阿兰!”妇人认出她,踉跄着爬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脱口而出第一句便是,“你阿兄受不住牢狱之灾的……”
她攀附着汀兰的姿态,像濒死的水鬼,从幽暗的深潭中伸出粘腻阴冷的枯骨。
汀兰猛地抽回自己的衣服,动作带着决绝的冷硬。她忽略掉浑身上下如坠冰窖的寒意,声音嘶哑,却异样平静地问:“祖母呢?”
“什……什么?”董家夫人诧异地说:“你祖母五年前就没了。”
她没有察觉到汀兰骤然绝望的表情,执拗地说着:“你哥哥没受过半点苦,你心疼心疼你哥哥……”
“闭嘴!”李乐同一把搂过汀兰。
“放开我。”汀兰却拖着僵硬的步伐,枯瘦的手指紧紧扣着董夫人的手腕:“祖母三个月前还在给我写信,你说实话,她人呢?!祖母呢?!”
董家夫人终于发现了她的偏执,畏惧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口中不断地呢喃:“疯了、疯了……”
一道闪电猛然砸下,照得汀兰面色越发惨白,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看了董家夫人许久,笑了:“明明是你们都疯了。”
当母亲的不在乎女儿,倒让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做女儿的痛恨自己的家人,唯一挂念的只有祖母。
李乐同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荒谬。
她的母亲、姑婶们避在一边,看着她的眼神畏惧警惕,却没一人怜她惜她。
李乐同没了耐心,冷冰冰说:“说不清楚人在哪儿,今晚我就杀了你儿子。”
董家夫人瞪大了眼睛,颤抖着话不成句。
角落里传来老媪苍老迟缓的声音:“老夫人,五年前确实过身了。”
她穿过众人走到汀兰身边,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看她:“女郎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老夫人看到,该心疼了。”
汀兰浑身僵硬,却由着她苍老干裂的手反复抚摸自己的脸颊。
她不能相信,可老媪是祖母的陪嫁婢女,多年来,始终跟随着祖母。
她只能反复地喃喃:“三个月前,我还收到了祖母的信……”
没有人记挂着她,人人都说她成了汝南王的宠妾,是全天下难得一见的大幸事。
他们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出去,不问她一句是否愿意,只盼着她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好处。
只有给她来信,记挂她、想念她,在她被强行送走后,来信叮嘱她好好吃饭。
可现在他们都说,祖母五年前就已经身故了。
老媪看着汀兰的目光满是疼惜,却一字一句,将真相铺陈:“女郎离开后,老夫人日夜担忧,便让人代为写信,寄给女郎;可次年冬,老夫人不慎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数日,最终还是没撑下去……”
汀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雨声噼啪作响,溅落在众人不安的心房。
“我身归贱籍,我求生不能,求死更难……”汀兰对着自己的生母徐徐开口,“董庭梅死得越惨,你越痛苦,我便越畅快。”
李乐同听到了“贱籍”二字,惊诧地回头。
商户女、武家妇,却是贱籍?
闪电劈下,照亮众人狼狈的面容。
土桥村南面的小山上,暴雨冲刷着土地,泥土混成粘稠的流水,蜿蜒过荒芜的施州城郊。
谢湜予和陆时也身披蓑衣,仍旧落了满身脏污。
他们一下一下埋头挖着,多少年的施州雨雪冲洗不去的尘泥,此时堆成了小山堆。
“董家次子董庭梅喜欢秀才的核雕,核雕上,是施州春山,秀才不肯给他,事情僵持不下,直到武自乐来了施州。”
汀兰平静地说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武自乐看上了董家的小女儿,让人去要,知道了这件事,只说,不过一桩小事。”
谢湜予手中的铁锹猛然落地。
层层叠叠的累累白骨露出来。
雨水不止歇,在白骨之上蜿蜒出怪异阴森的死气,肆意冲刷着上面的斑斑泥点。
谢湜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瞳仁骤缩、呼吸凝滞,看着这一幕说不出话,只有剧烈的无力感从胸口蔓延而出。
他们已难以追溯,肥沃了这片土地的血肉,究竟经历过什么。
“死后无处可安葬、无人可伸冤,”陆时也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多半是施州寻常小民。”
他们沉默了很久,才开始将白骨一具一具抬出来。
白骨累累,仿佛无有尽头。
一个没能入仕的秀才、一个权倾朝野的显贵,因一枚精巧的核雕、一个年幼的江南美人、一个富贵子弟的贪念,而命运交叠。
汀兰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武自乐让人打死了秀才,后来,又让人把为父申冤的秀才之子生殉。
“施州有官员阻挠、亦有官员想给京中递折子、有人不满议论、有人写诗讥讽……武自乐不耐烦,到头来,便让人干脆被埋到了一处。”
李乐同喉头哽住:“他们被葬在哪里。”
“土桥村南坡。”
汀兰顿了顿:“是生殉。”
土桥村南坡,土地丰饶、风水极佳,这里有香火供奉不断的寺庙、有终日吟诵经文的道观。
佛顶金光在郁郁深林中若隐若现,袅袅香烟在叠叠云雾间缭绕不绝。
谢湜予看着那二十多具白骨,脱力地垂下手臂。
此地的所有虔诚,竟都是为了镇压脚下的累累冤魂。
他对着这些白骨深深作揖,低声说:“请亡灵安息。”
喘息了会儿,他说出了冷静而残酷的真相:“这些人当年无力反抗,如今,也一样。”
“董家已经成了替罪羊,”他抬头,盼着雨水冲刷掉这触目可及的冤屈,却无济于事,“这些魂灵,也一样可以推到董家身上。”
“多年前没头没尾的一场杀人案,还不值得武自乐亲自来一趟施州,”真相过冷,但李乐同只能说出口,“你说你身归贱籍,是怎么回事?”
她说得艰难:“汀兰,我朝有制,掠卖儿女为奴婢者当以死刑处。论理,你的名籍就算落在武家,身份上也该是姬妾,怎会是贱籍?“
她心里好似在被火烧,李乐同狂奔回关押着董家家眷的屋中,一手提起董氏的衣领,急切问:“汀兰身归贱籍,是你们安排的?”
妇人瞪大了双目,看着她浑身湿透,眼眸却格外明亮热烈的样子,不由心生畏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她犹豫胆怯的模样反倒给了李乐同笃定的答案。
松开手,李乐同后退一步,竟带出了踉跄。
她的声音冷冽得可怕:“当年你家女儿被送出去,董家是如何处理她原本的名籍的?”
“前些日子你们举家被抓,官兵无一人提及你家还有这么个女儿,是因为你们早些年就报了她亡故,是不是?”
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为人父母的本心。
“因为只要‘董庭兰’这个身份死了,她就永远无法回到施州寻求你们的庇护;
“你们也不必承认,自称一方显贵、竭力标榜书香门第的董家,会把女儿送去当作他人的笼中雀、帐中宠——连妾室都算不上。”
董家夫人吞吞吐吐的样子惹得李乐同越发愤懑,她憋着自己的怒火,诱导着:“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助你保下董庭梅的命。”
董氏悲切的哭泣像淬了毒的利刃,对儿子的心疼庇佑,无端成了伤害女儿的缘由。
她说得痛苦:“阿兰、阿兰在董家的身份,确实是已经亡故了的,汝南王为了不留下祸端,又能防止阿兰逃跑,便、便让州牧府……”
她泪眼朦胧,哽咽着、不忍地说着:“将阿兰、阿兰……”
“归为乐籍。”不知何时,汀兰也跟着进了屋,此时平静地替自己的母亲说了。
她看向李乐同,自嘲地笑着:“勾结官府,一纸文书便能将良家子打为乐籍、官奴、琴师、戏子……从此,逃是罪,告是罪,生死皆不由己。”
李乐同看向汀兰,双唇颤抖着欲言又止。
董氏听到汀兰的话,痛苦地哀哭一声,泣不成声说着:“阿兰啊……”
在她的哭泣中,汀兰再不看她一眼。
做母亲的满眼是泪,仍旧为自己辩驳着:“我是你的阿娘啊,我把你送去了王府那样的好地方,你怎能恨我?”
李乐同撑住汀兰,沉声问:“丁大呢?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董氏摇着头:“丁……丁大,收拢来人口了,一并交到州牧府更换名籍……再、再借由董家商船,送到商州……贵人、贵人……”
她跪行到李乐同身边,紧紧抓着她的袍角:“求你、求你一定要护下我的儿子啊……”
骤然间,一股剧烈的恶心自李乐同的胸腔喷涌而出。
她咬紧了牙关,忍着自己的情绪,说:“今天的事情,若让武自乐知道了,别说你们,董庭梅也死无全尸。”
“明白的、我明白的……求您一定要保下梅儿啊……”
李乐同踉跄着离开,没忍住,扶着墙呕吐起来。
州牧府里成群的、被调教得风雅有致的美人;
轻易便找到的、与李乐同容貌相似的少女;
没有半点“卖子”字眼的欠条;
茫然无知、尚且年幼的逢春……
这些被卖掉的孩子,究竟被当成了什么?!
李乐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一字一句说:“王公贵族勾连官府、掠民为奴,你或许是第一个,但逢春绝不是最后一个。”
李乐同苦笑一声:“施州平民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的太多了。”
“汀兰,武自乐要速结此案,可我还想查下去。”
汀兰看着她,露出今夜第一个轻快的笑意:“好,我与你一起。”
少年人始终一声不吭,将这些白骨一一葬好。
靛青色的袍子早已经沾染了泥土,谢湜予干脆不再顾及,兀自坐在泥土堆边。
酸涩的双手脱力地垂在身边,谢湜予看着黑不见底的雨幕,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时候不早了,你不能被牵扯进来。”
陆时也深深看他一眼:“你呢?”
他话说得异常果决:“送信,到神都。”
武自乐觉得恶心。什么时候他想杀一个人,竟也会这样阻力重重。
马车就在前面,弓箭手弓弩已经拉满,却迟迟不能将箭矢射出。
马车里,丁大死里逃生地瘫软在一边,眼前仍旧是满眼金星,看着李其远,犹如看着再生父母。
他讨好地笑:“贵人,到了商州,我若能活下来定当肝脑涂地。”
李其远马尾高束着,雨水和血水混杂在脸上,打了一夜不免疲惫,闻言抬眸看向他:“为救你,我竟与汝南王撕破了脸皮。”
丁大只想着保下自己这条小命,绞尽脑汁证明自己的利用价值:“我为汝南王物色施州美人,是要送到商州的。虽不知商州行径如何,但以我的身份,定可帮您在商州找到线索。”
“原来是商州,只不过……”李其远挑眉,朝他笑笑,“商州听命于汝南王,你今日侥幸逃过一死,到了商州,还能活?”
看着丁大骤然愣住的神情,李其远粲然一笑:“我阿妹和我,是骗你的。”
说罢,他挥剑,利落斩向丁大。
丁大才刚看到希望的脸上,一时间又被绝望填满。
那张脸就这样定格成了他来不及反应的恐惧模样。
李其远跳下马车。
弓弩手护拥着武自乐围了上来。
李其远任由他们掀开马车帘,惊诧的目光落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的丁大身上。
他浑身沾着血,人却仍旧是少年人独有的清爽阳光,朝着武自乐仍旧是一副大方坦然的模样,话说得谦逊:“汝南王,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