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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蒙毅此时缓缓开口,“人口与粮秣乃国之根基。一场大胜,若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代价,实则未竟全功。赵国气数将尽,王上是否已开始筹划灭魏之战?”
“然也。”秦王微微颔首,指尖仍停留在舆图上魏国的疆域,“大梁城高池深,据中原水陆要冲,乃天下坚城。欲克此城,恐非强攻可下,须另谋他策。”他的目光深远,仿佛已穿透图卷,望见未来战场上的硝烟与波涛。
蒙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臣此次赴前线换防,定详察战况,据实呈报,王上不必过于忧劳。”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许:“王贲将军家的公子此次也将随臣同行。”
“可是名唤王离的那孩子?”秦王转过头,见我正小口吃着眼前的炙鸡肉,便极自然地将自己案上未动的那一小碟推到我面前。“寡人记得他比悠儿年长几岁。前些年王贲带他入宫时,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竟在殿前舞了一套剑法,最后一招险些把寡人的桌案劈成两半,那虎虎生风的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要来行刺寡人的。”他忽然想起什么,眼带促狭地看过来:“都把悠儿吓哭了,看到那小子就躲着走。”
我没理他,只在心里默默想着那年初见王离的情境。初见面便喊我小丫头,还捉了虫子往我身上扔,然后边嘲笑我边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正是他,如今已快到弱冠之年,英姿勃发,颇有王贲将军当年的风范。”蒙恬笑着接话,见秦王心情颇佳,便顺势调侃道:“不过要论起舞剑闹出的动静,他们这些小辈可远不如臣……”
蒙毅在一旁立刻轻咳一声,试图打断:“阿兄,旧事就莫要再提了。”
秦王却已朗笑出声,眼中掠过一丝戏谑:“蒙卿说的,莫非是当年你陪寡人练剑,却一剑划伤寡人那桩事?”他挑眉看向蒙毅,“后来寡人可是听你弟弟透露,蒙老将军得知后震怒不已,将你吊在树上打,场面甚是热闹。”
蒙恬闻言,竟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毫不犹豫地把弟弟卖了个干净:“王上您记混了!当时被祖父吊在树上抽的可不是臣,是蒙毅啊!臣嘛……也就是被追着绕练武场跑了十圈罢了。”
蒙毅顿时脸色一僵,在旁冷冷瞥了自家兄长一眼:“若非阿兄你突然撤力变招,王上怎会措手不及?我不过是站在一旁观战,竟也平白挨了二十藤条,祖父说这叫‘兄失弟受,同甘共苦’,谁想与你同甘共苦。”
秦王闻言笑道:“难怪蒙毅后来练剑愈发谨慎,原是被打怕了!”他笑罢又摇头叹道,“蒙老将军治家,果然……不拘一格。”
我今日才终于将这事听了个明白。昔年蒙恬与我说起往事,我只当他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如今看来,似乎这当事人也并未记挂在心上。
殿内烛火摇曳,话题渐渐从烽火连天的战场转向稍显轻松的起居琐事。秦王忽然将方才一直勾画的绢帛移至案前,方才我还以为那是军事舆图,此刻细看,其上勾勒的竟是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的精致图样。
“悠儿。”王兄唤我,指尖点在图上一处临水的宫苑,“兰亭宫离章台宫终究远了些。寡人欲命人在章台宫旁另筑一殿,名曰‘漪澜’,与你为居。”他目光扫过我惊讶的神情,继续道:“殿外引渭水支流,辟一池碧波绕于殿前,可称‘漪澜小筑’。春日观澜,夏日听雨,秋日泛舟,冬日赏雪,岂不胜过如今偏居一隅?”
我怔怔地望着那精细无比的图样,原来他方才凝神勾画的,并非攻城略地的兵锋所向,而是如何为我引一泓清泉,筑一方安所。那图上水纹细致,廊桥精妙,一笔一划,皆是他于繁忙政务之余,亲手描摹。
“王兄……”我一时语塞,心中暖流涌动,却不知如何言谢。
蒙恬在一旁朗声笑道:“王上为女公子思虑周详,如此佳所,毗邻章台,日后往来更是便利了。兰亭宫虽大,但对于女公子来说过于空旷了,也呆板了些。我大秦尚水德,引渭水支流入漪澜殿前,愿女公子金波淬剑,鹤戾霄崤。”
我向蒙恬颔首:“多谢蒙将军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是好兆头。”我转向王兄,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手自然地穿过那层层叠叠的袍袖,挽住他的胳膊:“谢王兄为悠儿准备这些。”
秦王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道:“不过是幅草图,具体规制,尚需将作少府依例承办。”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我却捕捉到了。“待你行过笄礼,便要独掌宫中事务,也要学着料理封地政务,不能再像现在这般,每天就想着玩儿了。”
没过几日,蒙恬的女儿阿鸾便入了兰亭宫陪侍。她一身鹅黄骑装,头发利落地束成一股,才放下行装,眼里便漾满了笑,仿佛将宫外旷野的风也一并带了进来。乍看上去,竟不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当晚,我们屏退了宫人,并肩窝在暖榻上,竟不知不觉长谈至深夜。烛花噼啪轻响,映着她生动飞扬的眉眼,多是我托着腮,听她讲那些我从未听过、更未曾经历过的宫外趣事。
“女公子你不知道。”阿鸾声音清脆,比殿角的风铃更活泛,“咸阳西市有个老翁,能用糖浆画出飞禽走兽,惟妙惟肖!举着那糖凤凰,都舍不得下口。还有,每月朔日,渭水边便有杂耍百戏,有侏儒能吞剑,还有胡女踩着绳索跳舞,那绳索悬得比树还高,她竟如履平地!”她说着,还赤脚跳下榻,模仿着走绳索的样子,张开手臂摇摇晃晃,惹得我忍不住发笑。
“还有呢?我听闻你去岁曾随蒙将军去了楚国,那云梦泽又是什么光景?”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宫墙外的世界就像一幅瑰丽画卷,在她的话语中徐徐展开。
“云梦泽啊,那可大得没边儿了!”她重新窝回我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头。我跟着阿父乘船入泽,清晨起来,湖面上飘着好大的雾,就像仙境一样。船家的女儿教我采莲蓬,剥出嫩莲子,清甜里带着一丝苦味儿。我们还偷偷跳进浅滩摸蚌,脚踩在淤泥里,痒痒的,凉凉的……”她说着,伸出手比划着,“那么大的蚌,剖开来,有时竟能寻到珍珠!”
我听得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水泽间的雾气与清风。她口中的一切,市井的喧嚣、江湖的浩渺、那种无拘无束的嬉闹,都与我自幼熟悉的宫规礼法、亭台楼阁截然不同。
“那这云梦泽也是大海么?”我忽然想到书中关于海的描写,是我想象不出的大。
“应该不是吧?”阿鸾在篮中挑着橘子,拿起两个分别放在左右手掂了掂重量:“虽然我也没见过大海,但是听闻海是要比湖、河、泽都要大很多的存在。海上还有仙山,有仙子,有仙药!只要找到那仙药,就能长生不老呢!”
我听了觉得好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仙药?若真有些东西,岂不是人人都能长生了?”
“那如果真有这仙药,女公子想要长生么?”
我被问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不想吧。”我随手拨了拨烛台上滴落的蜡油,望着那摇晃的烛影低声说:“这人世间,有朝菌蟪蛄这样的小年,也有大椿冥灵这样的大年,或许都是天定,若是人为刻意更改,未必是好事……更何况,谁又知道死亡后是什么样子呢?死亡之后灰飞烟灭,魂魄回归自然,与大道融为一体,未必不比生好。”
“女公子如今说话越发高深了,阿鸾都快要听不懂了。”
看着她嘟着嘴抱怨的样子,我学着王兄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等明日云梦君来,你跟着我一起听课就懂了。”
“他讲得有意思么?没意思我可不听!”
我想了想云梦君平时的样子,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很不一样。”然后我压低声音:“起码比尉缭先生有意思。”
我们二人又是一阵嬉笑,看着她澄澈的眼神,我不免心生羡慕。
“真好啊……”我喃喃道,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向往,“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那么多不一样的风景和人。”我望向窗外,只能看见兰亭宫庭院里一方被宫墙规整好的夜空,“不像我,每日见的,都是这四方的天。”
阿鸾凑过来,握住我的手,热切地说:“女公子,宫外真的有趣极了!等以后有机会,我求求阿父,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出去看看?哪怕就去西市逛逛也好!”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层层涟漪。那一夜,我迟迟未能入睡,耳边回响着市集的喧哗、湖泽的水声,眼前仿佛看到了无垠的天地,一颗心早已飞越高高的宫墙,飘向了远方。
第二日云梦君来讲学时,阿鸾果然也坐在一旁。她不像我这般正襟危坐,只是摆弄着一个精巧的鲁班锁,时而凝神拆解,时而抬头听上几句,在我温书的间隙,便会凑过来叽叽喳喳说上几句闲话。
“一只鲲鹏竟能绵延几千里,那得是多大的鱼啊!”阿鸾干脆趴在了桌案上,仰起脸望着虚空,努力想象那庞然巨物的模样,“连云梦泽那般浩瀚的水域,怕是也容不下它吧?”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有,只是你我无缘得见罢了。”云梦君唇角含笑,指尖依旧轻柔地拨弄着琴弦,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这古琴,每每抚弄,神情都格外专注。若不是昭襄先王赐给父亲的,我都想把这琴送给他。
“说不定它真的就住在海里呢!我听阿父说,天有多大,海就有多大,是没有边际的。”阿鸾说到兴起,猛地拉住我的衣袖,眼睛亮得惊人,“女公子您说,若真有这么大的鱼,得够多少人吃?又得用多大的鼎釜来烹煮?需要多少壮士才能将它钓上来?”
我被她的奇思妙想逗乐,也顺着她的话笑道:“若按此说,恐怕够我们整个咸阳城的百姓饱餐一顿了。”
云梦君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竟也饶有兴致地加入我们的讨论:“如此巨物,不知是炙烤鲜美,还是制成鱼脍更佳。若是炙烤,需以姜、芹、葱末为佐,细细涂抹精盐,慢火炙至外皮焦脆、内里脂润方为上乘。若作鱼脍,则取其最嫩之处,薄切如蝉翼,佐以清冽黄酒与姜丝,品其本真之味,想来亦是绝品。”
“哎呀,被您说得我都馋起河鲜了!”阿鸾一下子坐直身子,回头望向侍立在侧的桃之,语气雀跃:“桃之阿姊,今日午膳备了些什么?不如添一道烧鲤鱼可好?”
桃之浅笑颔首:“蒙姑娘倒是提醒得巧。今晨章台宫刚送来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又大又肥美。说是大王忙于政务,无暇享用这些细致工夫的菜肴,便特意吩咐给女公子送来了。”
“那可太好了!”阿鸾立刻转向我,眉眼弯弯,“看来我今日真有口福!女公子,我们午膳便吃这个吧?”
方才听云梦君一番描述,我早已食指大动,便对桃之吩咐道:“有劳桃之阿姊去禀告少母,将章台宫送来的鲤鱼都好生收拾了。今日午膳,我要设宴款待云梦君与蒙姑娘。另外,正值五月节,宫人们也都辛苦了,余下的鱼一并烹制了,让兰亭宫上下都尝尝鲜。”
午膳时,那鲤鱼果然烹得极为美味。一鱼两吃,一半仿照云梦君所言,烤得外皮焦香,鱼肉却鲜嫩多汁,佐以辛香的姜葱;因着阿乔怕我多食生冷而伤了脾胃,另一半便做了清淡的鱼羹,汤色乳白,入口绵滑。又给云梦君单独做了一道鱼生尝鲜。阿鸾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小心地挑着鱼刺,一边玩笑道:“今日真是托了大王的福!多亏王上不爱这等费工夫的吃食,我们才有这等口福。”
我闻言也笑,心里却泛起一丝细微的酸涩。王兄并非不喜精致,只是肩扛天下,无暇他顾罢了。前年韩国覆灭时,王兄难得空闲了几日,我见他也同样偏好美酒美食,甚至盯着那仿作的赵国点心看了许久。这鲜美的鱼肉,此刻倒像是一份无声的关怀,从繁忙的章台宫悄然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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