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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
板车的轱辘被压得变了型,连日来不是拉死猪,就是拉死牛。
水位终于降下去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泥泞,接着,望涯要的东西也送到了,这些东西短暂的让旭间县活了起来。
“望主簿,厢军要走了,差我来说一声。” 有人来报,望涯正在把一页被水泡烂的账簿凑在一块儿,而桌案上粘着许多这样的碎纸,她闻言收手:“我去送送。”
“望主簿,我们这就回去了。” 领头的朝望涯拱手,这几天他们各乡各庄的抢修水坝道路,一天到晚,夜里也没能好好歇歇,好不容易喘口气,还得吃糠咽菜,想喝口水也得排长龙,排许久才领到一碗白净的水,惨得要命。
望涯回礼,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有劳诸位了,诸位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诶,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都是为了黎民百姓,理所应当的。” 他再次打量望涯,纵使已经打量过许多回了。奉岳府贬来了个女主簿,这是一件新奇的事,无论前朝还是前前朝,都未曾听闻,于是说什么的都有,说她一定混不下去,说她一定会走,说她什么也干不了,倘若没有背后的大树,连衙门朝哪儿开都不会知道。
然而这些天来,他们在忙,她只会更忙,脚不沾地,大事小事,做的远比‘主簿’要多,多混乱的境况也没红过脸,沉默半晌后一定会拿出章程来,好不容易得闲,就啃着饼子一头扎进小孩堆里,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例如哪座山里有精怪,哪座坟里有厉鬼,哪儿的花最好看,哪里的吃食最美味。
起先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直到有个卖杂鱼的小孩在中间当起了通译,场面‘轰’的一下就热闹起来了,吵吵嚷嚷的,叫他听得想上吊。
后来他问,望主簿,这些你都见过,都吃过?
望主簿摇头:“当然没有。”
也是,她统共才活了几个年头,她又说:“他们首先要有兴趣,其次才能听懂,能听懂了,往后的路子也就会长一些。”
这话他听不懂,不明白她想让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听懂什么,可看起来像是很重要的事。
厢军走了。
可麻烦还没有。
农田、耕牛耕具损毁,死掉的畜牲焚烧,流民的收容,每一件都得花上许多力气,倘若细数到户,则有些渔船沉了,有些房屋塌了,有些病了,有些田毁了。
望涯叹出一口气,转而来到魏冰院里。
陈珠玉听见动静便出门查看,正瞧见在院子里打转的望涯:“小望。” 她知道望涯是来找魏冰的,许多事情都要他拿出个章程,可老东西一病不起,再不能让他劳累,否则就该吐出一口仙气,死掉了。
“陈娘子,我要去库房查册,看看往年灾后是如何处理的,才好赶紧着手办了。魏大人清醒着么?” 魏冰上回清醒还是前天,起来吃了口鱼饼,很快又睡了,一睡,至今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陈珠玉摇头:“你只管去查,等他醒了,我立马让他签文书,不要紧的。”
得了陈珠玉的应允,望涯转头就去了库房。
翌日。
“叶县尉,我去趟府衙。” 望涯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的,里头装了一沓文书,官印,以及些许干粮。
叶春浑身是泥,手上握着根通渠用的竹竿,上头同样裹了一层泥:“去府衙作甚,魏大人许了?”
望涯抬头看看牌匾:“等不及了,报损是第一要紧的事。”
确实如此,可他总觉得这事应该由他去,毕竟望涯也还是个黄毛丫头,没跟李安正式打过交道,万一出言不慎,他又记恨上了…然而抬头看见望涯的脸,这样的想法就烟消云散了,脸上无他,唯有‘可靠’二字。
说不定她去了,能把李安治服,再也不敢对旭间县下黑手了,况且,她背靠大树啊。
“成,多带些干粮没有?路上不好走的,你等着,我让你嫂嫂给你备上,等着,别走。”
……
府衙门前洒扫得一尘不染,连花都开得更艳。
不像是往常的光景,望涯袖手看了会儿,并未径直上前,转而在周遭转了两圈,再回到衙门前时,她就明白为何了。
御史要来啦。
“旭间县主簿,特来求见知府大人。” 望涯递上帖子和官印,待人勘验时,门前停下一辆稍显华贵的马车,里头下来个叫人过目就忘的人,瞧见望涯时稍微愣神,随即就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望涯抬手遮了遮口鼻,此人身上有浓烈的香气,香得叫人直打呕,险些没溺死在里面,她往后撤了撤,还觉得不够畅快,于是往旁再稍稍,挪到了风口,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她的动作都被看在眼里,百里长宁立马红了脸,呵道:“哪儿来的小猢狲!何故鹅行鸭步!像什么做派!”
望涯拱手:“大人息怒,下官是被大人威严所震慑,于是撤步,请大人先行。”
百里长宁冲天的怒火被浇了盆冷水,火是灭了,然而袅袅的白烟还在冒着,于是一甩袖,冷哼一声,迈过门槛进去了。望涯抬头,见左右两位值守同样面露难色,几人对视一眼,像是一同劫后余生,互相生出些许同情来。
“听闻御史要来?” 望涯开口问道。
“是呢。”
“何时?”
“谁知道,这阵仗都摆好几日了,照说御史爬也得爬到了,可到如今还没有踪迹,也不知是不是谣言。” 答话的人猛然回过神来,方才他的话要是被有心人听见,是要遭杀头的,于是赶忙看向望涯。
显然,她没有这个心,她正忙着将鞋底的黄泥擦在门前的石阶上。
直到正午,衙门进进出出了许多人,望涯的官身还没得到勘验,日头晒得毒辣,地上还直冒热气,风吹着也是烫的,她从挎包里翻出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脸上晒得通红,发丝也粘在脸上。
一旁的值守咳了咳,用眼神示意:对面有茶棚,别傻站着了,进去躲躲。
望涯确实进茶棚转了一圈,可很快又来到衙门口,把蒲扇一收,清了清嗓,接着用呕哑嘲哳难为听的破锣嗓子喊道:“下官,旭间县主簿,伏请知府大人接收文书,此次暴雨,旭间县损毁民宅一百七十一处,堤坝四处,道路七条,耕牛三头,耕具若干,民船二十六条,淹田十之五六……”
账目背完,鸦雀无声。
四周的看客倒是越来越多,望涯咽了咽喉咙,手上捧着文书,一动也不动,脸上的汗珠沿着发丝滑落,掉在地上很快被烘烤得无影无踪。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把人架到火上烤,她也明白李安的心性,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加记恨旭间县。这正是她要的,李安越记恨,就越要用尽手段,破绽也就越多。
不多时,里头有人出来了:“吵什么吵,又不只有你旭间县遭了灾,知府大人只有一位,县令却有好几位,不都得轮着来吗,今日事已毕,你明日再来罢。”
“知府大人体恤民情,心系百姓,彼时旭间县船税沉重,还是知府大人亲自下令,一手延期一手折减,这样的父母官怎会放着暴雨的灾情不管,非但迟迟不放仓储救急,眼下还连报损的文书都要一拖再拖,这断不会是李大人所为,你说,是不是知府大人出什么事儿了?” 她要是真听话,等明日再来,就会像叶春一样,被搪塞再搪塞,最后捡一些别人剩下的‘臭鱼烂虾’回去。
周遭言语纷纷,望涯抬手擦了擦汗珠,传话的人闻言,面露难色,瞪了两眼望涯,回身又进去了。
“大人,我看还是放她进来罢,这个不大好糊弄。” 通判听了底下的传话,随即找到李安,心想李安此人真是个纯纯的草包,这都什么关头了,还想着报私仇,指不定那个什么御史就冒出来,要是叫他撞见这样的情景,人家再告个状,他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
冰镇的荔枝堆满了一盘,同它们比起来,底下镶嵌的红宝石都有些黯淡,李安一手托着脸颊,目光落在这盘荔枝上,良久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多好的时日啊,却总有臭虫围绕在旁。”
“不如就让她进来,把文书一接,刚好给御史瞧瞧,彼时户部不就能多拨一些了么,到那时,给她发多少还不都是您说了算,何必在这个关节上置气,划不来的,您说是不是,大人?” 通判一旦开始谄媚,李安就想把他填到井里。
他起身:“那就见见罢。” 话音落下,李安起身,忽然眉头一皱,转头问侍从:“百里长宁送的什么东西?”
侍从答:“一个螺钿檀木妆奁。”
妆奁本身不会有这样的味道,一定是在百里身上揣久了,李安一甩衣袖:“好好散散味儿,熏挺。” 交代完,又剥了两颗荔枝吃,想了想再拿上两颗,这才到堂上会客。
望涯是来得最迟的,其他人已经在衙门里用过饭,独独她饥肠辘辘,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落座,又被那位眼高于顶的县令熏得睁不开眼,于是再度拿出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不多时,她终于见到那位知府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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