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那日天气很是晴朗，钟离聿衍到现在都记得。只是不知为何，人在意识脆弱之时，总会回想起所过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挥之不去，算不得噩梦，应是念想。回头看那些残破不堪的遗憾，他只会陷入无限的轮回。
　　钟离聿衍本是在槐序处理要事，奈何骑马归途，却是迷了方向，现在想来，定是上天看不惯他，给他的一个最残酷的惩罚，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他在林子里兜转，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好在远处他看见一处屋子，此刻还冒着袅袅炊烟，若是鼻子够灵敏的话，就连饭香都能闻到。
　　人啊，就是个矛盾的生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时不时会羡慕普通人的生活，财米油盐酱醋，就是一辈子，没有猜忌，没有尔虞我诈，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真切，而那些劳碌一生的人，又何尝不羡慕他们这些整天游手好闲，走哪都有人护送的博学之人呢。钟离聿衍忽然想停驻脚步，去会会里面的人，不管他是年近半百的老人，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不过，钟离聿衍心里是偏向前者的，毕竟这么偏僻的地方，有哪位少年人能够安静地住下，不问世事。事实证明，他错了，屋子里住的倒正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年人。
　　从他踏入那屋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命运就被缠绕在一起。
　　“什么人？”少年即使是用后背对着屋门，也很警惕地发现有人。
　　“抱歉，这位小兄弟，我来此办事，迷失了方向，特来询问一二。”钟离聿衍礼貌地回道。他知礼数，说这话的时候，站在屋外，就连院子里的门槛也不曾跨过。
　　少年听罢，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动动手指，示意钟离聿衍进来。
　　“多谢。”钟离聿衍这才踏入小屋，往四周望了望，又顿住脚步。
　　秦律的眉头不明显地微蹙一下，果然，这些在高位上呆久了的人总是那么假惺惺的，没有一丝诚意。
　　秦律所住的小屋确实不大，但被他打理得很有人情味。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木香，虽说好看，倒是让钟离聿衍头疼。门边有个柜子大小的地方，种满了蔬菜，中间偶地还夹杂些烦人的野草，也不知主人是不知道，还是有意留下它们。再看屋内，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中规中矩地放着茶具，桌中间还插着一束他叫不出名字的鲜花。这人倒是有些闲情逸致，钟离聿衍想。
　　秦律没有理会他，转身进屋去了。钟离聿衍刚要在心里问候这些人的无礼，就见他将茶叶放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前者那不爽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又急忙打落心底不好的想法，这才僵硬地走到屋内，好生坐下。那人倒是不怕生，看到钟离聿衍，十分坦然地笑了起来。
　　“你不必这么拘束的，我叫宋律，是这里的小渔民。”他很是热情的打招呼，以至于现在钟离聿衍一想到他这般自然纯真的笑容，都会忍不住心痛。他不知道自己在心痛什么，或许就是对秦律这一生的同情吧。又或许，这中间还有其他什么别的感情。
　　“宋行水。”钟离聿衍在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名字，听这人一说，倒是淡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啊，这么巧啊，是本家。”少年的笑就像炽热的艳阳般，照进钟离聿衍的心里。说实话，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见过太多的黑暗，从未见过一人如此真挚的与他笑过。
　　他尝试着扯出一抹笑容融合氛围，又听那少年道：“待会我带你出去。我们如此有缘，不知可否邀你在我寒舍将就用餐一回呢？”
　　“我的荣幸。”钟离聿衍回道。其实他是想拒绝的，可是不知怎的，就是嘴比脑子快，一口应承下来。
　　秦律这么多年确实已经与这尘世染到一起，动作间，早就没了世家公子的习惯。
　　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太多的东西对方不知道了。就比如，为何秦律会在几句话之间就邀请钟离聿衍在他家吃饭，又比如，钟离聿衍如此谨慎的一人，走到此处，会如此爽快地答应面前这个见了不到十分钟的人。
　　秦家那家伙么？一个人生活的太久了，早就习惯孤寂了，却突然有人闯进来，他就顺势起意，想要玩玩。说到这，还有一件事，其实和迟渊，容浔在一起那段日子，也挺不错的，若是他们之间没有这条鸿沟，没有这个诺大的误会，也许他们会是知根知底的朋友。
　　可惜，他到死都没有体会到这般快乐。
　　后来，钟离聿衍亲自去了那片曾经战火纷飞的林子，收拾起秦律的所有，将他就地掩埋。他找来些木香，种到他的墓前，希望能避避荫，这样，那个少年就不会不高兴了。
　　直到现在，钟离聿衍也没想清楚当初的事情。他在想，要是自己当时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能找到真相，他就不会死了。他的将士告诉他，秦律那天真的很奇怪，在老妇人的解释下，他明明表现得那么不相信，可就在短短几秒，他就改变了自己秉持了十多年的想法，这是为什么呢？
　　怕是没人能够想通吧，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秦律，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
　　待一切处理好后，钟离聿衍成为九州的皇帝，代替了他爹的位置，可坐在空荡的大殿内，他的心从未如此空荡过……
　　故里算是和他和解了吧，他单方面的认为。钟离故里回到了首阳，帮着钟离聿衍处理家国之事，任劳任怨，只是，钟离聿衍再没有看见她从前那般明媚的笑容了。
　　几次聿衍都在朝廷上当着大臣暗示她的婚姻，可她只是淡淡地站出来，行礼，声音毫无波澜：“陛下，如今新朝刚立，还是不要花心思在臣身上了。”
　　多么讽刺啊，她居然尊称他为陛下。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可是，他不能说一句反驳的话，只能守着这半壁江山，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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