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

　　许庄舟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隐秘、也最宏大的一项“研究”。
　　表面上，工作室的生活依旧平静。他作画，叶苍纪陪伴，两人一起“阅读”、讨论，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叶苍纪会尝试着用那微弱实体化的指尖，笨拙地“弹奏”许庄舟为他找来的一张古琴模型，不成曲调，却自有悠然古意。
　　但暗地里，许庄舟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心神。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和人脉，以“研究古代颜料和绘画载体对画作气韵影响”为名，大量搜集那些涉及玄学、能量、甚至被视为荒诞不经的古籍残卷、民间秘术手札。他的工作室里，除了画具和古物，渐渐堆满了各种泛黄的线装书、竹简拓片，甚至还有一些来自不同文化的、造型奇特的祭祀器物。
　　叶苍纪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许庄舟常常对着一卷古籍凝眉沉思至深夜，或者在某个阵法图样前反复推演计算，手指沾满朱砂与墨迹。他身上那种属于修复师的沉静气质，渐渐被一种研究者般的狂热与专注所取代。
　　“庄舟，你在找什么？”叶苍纪终于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飘到正对着一块龟甲上蚀刻纹路出神的许庄舟身边，轻声问道。
　　许庄舟从沉思中惊醒，抬眼看向他。月光下，叶苍纪的灵体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银纱，美好得如同幻梦。他沉默了片刻，决定不再隐瞒。
　　“我在找一个方法。”许庄舟放下龟甲，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苍纪，“一个能让你真正‘存在’于此世的方法。”
　　他指向周围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不仅仅是依靠绢帕和我的念力维系，不是被困在这十几米见方的空间里。我想要你能够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下，能够真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能够……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稳定的形态。”
　　叶苍纪愣住了。金褐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九百年来，他早已接受了身为画灵的宿命——依附于物，漂泊于时光长河。从未有人，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提及灵体能够获得真正的“新生”。
　　“这……不可能。”叶苍纪下意识地否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恐惧，“灵乃虚无之气，依物而生，散物而灭。这是天道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许庄舟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古籍中虽有‘魂兮归所’的模糊记载，但大多语焉不详。可我研究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结合现代物理学对能量和场的理解，尤其是我们之间这种独特的共鸣……”
　　他拿起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布满复杂符文和能量流向的草图，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疯狂交织的光芒。
　　“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创造’一个身体，那涉及生命本源，非人力可为。而在于‘锚定’和‘显化’。”他指着草图的核心，“用足够强大且稳定的能量，为你构建一个可以与现实物质界持续交互的‘能量核心’，再以这个核心为基础，利用我们之间已经存在的深度联结，将你的灵体‘投影’或者说‘编译’成一个稳定的形态。这就像……为一段无形的信息，找到一个可以承载并运行它的硬件和操作系统。”
　　叶苍纪听得似懂非懂，但许庄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让他心潮澎湃。自由行走，真实触碰……那是他沉睡在画中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这需要什么？”他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需要几个关键条件。”许庄舟神色凝重起来，“第一，一个极其强大且纯净的能量源，作为‘核心’的基石。第二，一个精密的、能够引导和稳定这种能量的‘场’，或者说‘阵法’。第三，一个与你灵体本源高度契合的‘媒介’，用于构建灵体与核心之间的桥梁。第四……”
　　他顿了顿，看向叶苍纪，眼神无比认真：“需要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配合，以及……可能在过程中需要承受巨大的风险。因为这是在挑战既定的规则，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风险。叶苍纪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看到许庄舟眼下淡淡的青黑，感受到他精神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许庄舟已经在透支自己。
　　“如果失败呢？”叶苍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许庄舟沉默了一下，没有回避：“能量失控，你的灵体可能会受到重创，甚至……消散。或者，那个‘核心’无法稳定，导致你的存在变得比现在更加脆弱。”他深吸一口气，“所以，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我能守着你，已经很好了。”
　　叶苍纪看着他那明明渴望却优先考虑自己安危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九百年的孤寂与禁锢，与可能获得新生的希望相比，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向前一步，这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握住了许庄舟的手。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让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我愿意。”叶苍纪的声音清晰而坚定，金褐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与许庄舟同样的火焰，“庄舟，带我……去找到我们的‘未明天’。”
　　决心已定，行动便如火如荼地展开。
　　寻找能量源是最大的难题。许庄舟试验了多种稀有的宝石、陨铁、甚至试图引导自然界的雷电之力（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但效果都不理想。要么能量不够纯净稳定，要么无法与叶苍纪的灵韵产生共鸣。
　　转机出现在一次对商周青铜器铭文的研究中。许庄舟发现，某些记载祭祀的铭文提到一种名为“血玉髓”的奇异玉石，传说产自昆仑之墟，能吸纳日月精华，沟通天地人神，是古代大巫举行最高等级仪式时使用的圣物。
　　这种玉石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现代矿物学里根本没有对应记载。许庄舟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在全球范围内的收藏家、矿物学家、甚至一些隐秘的古老家族中打听，耗费了巨大的财力和人情，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来自西藏某座古老寺庙的模糊线索，指引他找到了一个常年行走在青藏高原深处的老采玉人。
　　历经数月周折，许庄舟亲自前往高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终于从那位老采玉人手中，换来了一块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颜色暗红如凝血、却在光线下内部仿佛有金色流沙缓缓旋转的奇异玉石。
　　当许庄舟将这块“血玉髓”带回工作室，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方绢帕旁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血玉髓内部的金色流沙旋转速度陡然加快，散发出温暖而磅礴的能量波动，而叶苍纪的灵体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不由自主地靠近，周身金光大涨，与血玉髓的光芒交相辉映，形成了一种和谐共振！
　　“就是它！”许庄舟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这血玉髓，正是他理论中完美的能量核心基石！
　　接下来是构建能量场。许庄舟结合了八卦、星象、以及他对能量流动的理解，设计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复合阵法。他用特制的、混合了朱砂、金粉和他自身少量血液的灵墨，在工作室洁净的地板上，绘制了一个直径约三米的巨大阵图。阵眼正是那块血玉髓，周围环绕着代表八方星宿的符文，以及连接他与叶苍纪灵韵的独特回路。
　　至于媒介，没有比那方承载了他们最初相遇和最深情感的绢帕更合适的了。
　　准备工作漫长而繁琐，每一个细节都要求极致精确。许庄舟的精神力消耗巨大， often脸色苍白，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叶苍纪则配合着他，一次次地调整自身灵韵的频率，试图与血玉髓和阵图达到最佳共鸣状态。
　　终于，在一个根据古籍推算出的、被认为是“天地气机交泰”的朔月之夜，一切准备就绪。
　　工作室中央，阵图散发着微弱的灵光。血玉髓放置在阵眼，如同跳动的心脏。那方绢帕平铺在血玉髓之上。许庄舟和叶苍纪分别站在阵图的阴阳两个核心节点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
　　“苍纪，”许庄舟最后一次看向叶苍纪，眼神中有担忧，有鼓励，更有不容置疑的信任，“准备好了吗？”
　　叶苍纪的灵体凝实如真，他回望着许庄舟，金褐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对方的影子，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开始吧，庄舟。”
　　许庄舟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全部精神沉入阵图之中。他按照推演了无数遍的方法，开始引导自身的心神力量，注入阵图，激活那些繁复的符文。
　　嗡——
　　阵图骤然亮起！一道道灵光如同活过来的银蛇，沿着既定的轨迹飞速流转！放置在阵法各处的古玉、沉香等物同时震颤，散发出氤氲的气息。
　　阵眼处的血玉髓爆发出刺目的红金色光芒，内部的流沙疯狂旋转，一股庞大而古老的力量被唤醒，如同沉眠的巨龙睁开了眼睛！
　　“就是现在！苍纪，融入核心！”许庄舟猛地睁开眼，大喝一声。
　　叶苍纪没有丝毫犹豫，整个灵体化作一道最为纯粹的金色流光，如同飞蛾扑火般，毅然决然地投向那光芒万丈的血玉髓！
　　轰！！！
　　两股强大的力量碰撞的瞬间，整个工作室剧烈震动！绘制的阵图线条仿佛要燃烧起来，摆放的器物叮当作响！刺目的光芒淹没了一切，许庄舟被迫闭上双眼，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能量风暴以阵眼为中心席卷开来！
　　他感到自己与叶苍纪之间的联结在这一刻被拉伸到了极限，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灵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是叶苍纪正在经历的、灵体被强行“锚定”和“重构”的痛苦！
　　“坚持住……苍纪……”许庄舟咬紧牙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依旧疯狂地催动着自身全部的力量，维持着阵图的稳定，将自己的意志化为最坚固的锚，牢牢地定住风暴中心那缕正在经历涅槃的魂灵。
　　光芒持续了不知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当刺目的光芒渐渐减弱，震动缓缓平息，许庄舟忍着剧痛和眩晕，迫不及待地看向阵眼。
　　血玉髓依旧在那里，但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内敛，内部的流沙平静下来，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辉光。而那方绢帕……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完全融入了血玉髓之中。
　　阵眼上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一个身影正由虚转实，缓缓凝聚。
　　不再是半透明的灵体。
　　而是有着实质的、温热的、仿佛血肉之躯的……人形。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衣袂无风自动。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的五官依旧是叶苍纪那俊美无俦的模样，但肌肤不再是灵体的虚幻感，而是透着活人的莹润。他缓缓地、带着几分不确定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褐色的眼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真实，清晰地倒映着许庄舟震惊而狂喜的脸庞。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不再透明的手，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轻轻地、真实地、毫无阻碍地，触碰到了许庄舟的脸颊。
　　温暖的、真实的触感。
　　许庄舟浑身剧震，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叶苍纪那只真实的手，感受着那皮肤下温热的脉搏和坚实的骨骼。
　　“成……成功了？”叶苍纪开口，声音不再是灵韵的震动，而是真实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许庄舟看着他，看着这个他亲手从画中唤醒，又历经千辛万苦为他重塑了真实存在的“人”，心中被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所填满。他用力地将叶苍纪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真实的、温暖的、属于活人的体温和重量，充盈在他的怀抱里。
　　“成功了……”许庄舟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哽咽，“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苍纪。”
　　叶苍纪回抱住他，手臂用力，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朔月已过，天边泛起了一丝微光。
　　他们的“未明天”，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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