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惩罚世界的切换毫无规律可言，如同一个蹩脚的放映员手忙脚乱地更换着破损的胶片。外婆那声严厉又模糊的“吃饭！”余音尚未完全散去，周围的场景便再次剧烈地扭曲、溶解。

　　冰冷坚硬的瓷砖地变成了粗糙硌人的泥土，昏暗压抑的厨房光线被一种沉郁的、暴雨将至前的灰白天光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是外婆家屋后的那个小院角落。

　　秦阳小小的身体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用来堆放杂物的破旧木棚底下。空间狭小，仅能容身，蜘蛛网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麻痒的恶心感。但他不敢动，只是拼命地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

　　外面隐约传来村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那笑声像针一样扎着他。他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迎接他的绝不会是邀请，而是石块和恶毒的绰号——“疯子的儿子”、“灾星”。

　　恐惧和孤独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胃里的饥饿感再次鲜明起来，比在厨房时更加尖锐，伴随着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绝望。这里没有外婆，没有命令，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即将到来的危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木棚破旧的木板壁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秦阳吓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棚外并没有出现那些充满恶意的面孔。突然, 一块木板被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挪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而严肃的脸。

　　是外婆。

　　她的表情依旧板正，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仿佛对一切都不满意。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棚内，最终落在蜷缩成一团、吓得脸色发白的秦阳身上。

　　没有言语。

　　外婆只是沉默地、近乎粗暴地，从那条缝隙里伸进一只手。她的手指粗糙，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和岁月的刻印。

　　那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她动作很快，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一把将那东西塞进了秦阳因为惊吓而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立刻抽回手，将那块木板迅速复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秦阳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个微小的、带着一点奇怪粘腻感的东西落入了口中。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在此刻无比鲜明的甜味，在他舌头上缓缓化开。

　　那甜味并不纯粹，夹杂着一点人工香精的味道，甚至因为被攥得太紧而有些变形融化，粘在牙齿和上颚上。

　　是一颗水果糖。

　　最廉价的那种，用粗糙的糖纸包裹着，在乡下小卖部里一分钱可以买到两颗。是别的孩子或许都不屑一顾的零嘴。

　　可对于当时的秦阳来说，这却是苦涩到令人麻木的童年里，一道罕见得如同奇迹的甜味。

　　他愣住了，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坐着，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感受着那一点点正在缓慢融化的甜意。那甜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固执地对抗着弥漫在他世界里的所有苦涩和冰冷。

　　外婆的脚步声远去了，依旧沉重，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棚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那一点甜味，成为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

　　现实病房。

　　莫朗看着护士将新型镇静剂的药片研磨成细粉，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医生建议尝试这种新药，据说副作用更小，能帮助患者获得更深层次的休息，而不是粗暴地将其击昏。

　　但如何让秦阳服下，依旧是个难题。直接鼻饲似乎浪费了药物可能带来的、与口服相关的微妙心理效应，而强行喂药则必然引发剧烈的恐惧和抗拒，适得其反。

　　忽然，昨天秦阳无意识咀嚼和吞咽流质的画面闪过脑海。还有更早之前，他注意到秦阳对那缕阳光的细微反应。

　　或许……可以尝试结合？

　　一个念头悄然形成。

　　他请示了医生，获得许可后，自己动手调制药剂。他没有用水，而是取来一点点温热的、质地纯滑的蜂蜜水。蜂蜜的甜味天然而温和，或许能掩盖药粉可能带来的苦涩，更重要的是，“甜”这个味觉本身，或许能关联起一些潜意识的、不那么痛苦的记忆碎片。

　　他将极微量的药粉与几滴蜂蜜水小心地混合，用小勺搅成极稀的糊状。量很少，几乎只够沾湿勺尖。

　　他走到床边。秦阳刚刚经历完一轮幻想的折磨，正陷入一种精疲力竭的昏沉状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呼吸微弱。

　　莫朗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开口，如同低语：“秦阳，喝点东西，会舒服一点。”

　　他知道秦阳大概率听不懂，或者会扭曲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坚持说着，提供着稳定的听觉锚点。

　　他小心地将勺尖靠近秦阳干裂的嘴唇。

　　预料中的抗拒似乎就要来临，秦阳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代表恐惧的咕噜声。

　　莫朗没有强行送入，只是耐心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让那一点点蜂蜜的甜腻气味微微散发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

　　几秒钟后，或许是那丝甜味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疲惫到了极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更深层的原因，秦阳紧绷的唇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缝隙。

　　莫朗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勺尖上那一点点混合液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他的唇缝间。

　　药粉的微苦似乎还是存在，秦阳的眉头立刻皱起，流露出厌恶的神色，眼看就要彻底拒绝。

　　但蜂蜜的甜味也随之蔓延开来。

　　现实中的甜，与惩罚世界里那颗融化水果糖的甜，在这一刻，跨越了真实与虚妄的边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连秦阳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共鸣。

　　他的抗拒动作迟疑了。舌头无意识地伸出一丁点，舔舐了一下唇缝。

　　吞下去了。

　　虽然量少得可怜，但确实完成了口服和吞咽。

　　莫朗的心稍稍落下，他没有立刻进行第二次尝试，只是静静地观察。

　　药效似乎起得比想象中温和。秦阳没有像以往使用旧镇静剂那样迅速陷入昏睡，他眼中的空洞依旧，但那种弥漫在他周围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惊惧和痛苦张力，似乎……减弱了一点点。

　　他的呼吸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身体肌肉，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懈。他不再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眼皮缓缓地、沉重地耷拉下来，像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浅淡的平静期。

　　这不是沉睡，更像是一场狂风暴雨后，短暂到令人心碎的喘息。

　　莫朗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宁静。他看着秦阳似乎稍微舒展了一点的眉头，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希望与心酸的复杂情绪。

　　药物的苦涩，由蜂蜜的甜来引导。

　　正如现实的疗愈，或许也需要一点点来自过去的、微弱却真实的甜味作为药引，才能缓慢地、艰难地，渗入那颗被层层痛苦封锁的心灵。

　　这一刻，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由苦涩与甜蜜交织而成的纽带，正在沉默中悄然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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