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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你没资格指责我
在恭喜陆刺史就职的烧尾宴上,颜耕的心情实在很复杂。
陆初七这个莽夫,然之前对他爱答不理,但最起码的尊重还是有的。忽然像中了邪似的,竟然带着人手拆了官衙,拆下的木头做柴薪,拆下的砖瓦搭建简易的火墙给那些贫民们取暖。
连带那群莽夫,营帐都分给百姓住了,天天露宿街头,就这,都没有发生暴动?
这群莽夫也中了邪了?
又莫名其妙钻出来一个鱼娘子,一个开酒肆的小老板娘,也敢逞英雄。城外一个粥棚,内城大街一个粥棚,受灾的百姓每人每天都可以领到一碗热粥。
颜耕也因为好奇凑到城内粥棚去看过。
城内的粥棚设在官衙前面,前面是排着长队等着领粥的老百姓,后头是框框拆官衙的绿林好汉。
就因为这一碗粥,她就变成了青州百姓心里的活菩萨。
颜耕就不明白,一碗粥而已,用于酿酒的粮食能是什么好粮食,甚至不是精细的白米,到底为什么啊!
也是那天,颜耕认出了领头主事的那个娘子,她穿着一身葛衣缊袍,裹着件皮毛卷曲的羊皮,熬粥、分饭,事事亲力亲为。
是她!
颜耕记得,她好像叫十五娘。
原来是个德行高尚的娘子。颜耕脑中闪出一朵奇异的火苗,等到天子还朝,他要将鱼十五娘的善行上报天听,然后在青州当地刻碑立传,大大地抬高她的身价。
颜耕还没走到鱼十五娘身边,听到身边两个坐着喝粥的老头交谈。
“以前怎么没听说这么个娘子,是谁家的千金?”
“嗐,我内侄的堂弟跟着陆都统的儿子做事,说这是陆都统还没过门的小儿媳妇。这次就是她说服陆都统拆了官衙给咱们取暖的。你没见这几天有个长得格外俊的后生带着人在这巡逻,那就是陆都统的小儿子。”
“啧啧,还是陆都统好啊。那些官老爷们什么时候管过咱们的死活。”
颜耕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心也顿住了。
在青州过的第一个新年,颜耕的心里五味杂陈。
还没到元宵节,听说刺史被暴躁的流民残忍杀害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青州死了一个司马一个刺史,高级官员仅剩下了自己这个长史。
颜耕惊惧异常,每日噩梦连连,须得抱刀才能勉强入睡。
开印前一日的深夜,颜耕被惊慌的小厮龙骨从噩梦中摇醒。抱刀起身的那一刻,录事、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田六位参军事,身穿绿色官袍,齐齐站在他的床前。
“啊——————”头颅和喉腔共鸣出惊人的音量。
命都吓掉了半条。
年纪最大的司户参军事陈与共递了一封札子来,阴恻恻道:“如今天子东巡,吏部难以运转。刺史大人意外过世,偌大一个青州没有主事的长官,实在是不成体统。陆初七素有民望,又有德行,我们打算联名推举他代行青州刺史一职,子原要是没有异议,就签名盖印吧。”
抱着刀,颜耕满头大汗,仔细数了数人头发现不对,颤着声音问道:“王司兵和毕县令呢?”
陈与共幽幽道:“这两个人如厕时不慎溺毙了。”
颜耕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颤着声音道:“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站在后头的林司法冷不丁说了句:“子原,你还年轻,听话,别闹得太难看。”
李司田三十多岁,今年刚有了长子,不像林司法已经做了祖父,会安慰孩子,他试着补了一句:“听话哈子原,现在死挺容易的,死得不难看不大容易。”
还不如不安慰,颜耕的手更抖了。
几个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祖父的下属,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颜耕颤抖着签下名字盖章。
陈司户走前又叮嘱道:“明天开印上值,晚上去吃陆刺史的烧尾宴,也是人家娶新妇的婚宴。我们几个合买了一份礼物,我替你出了钱,你记得提前准备几句吉祥话。”
颜耕坐在床上行礼拜谢,生生挨到人都走光了,立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床上,久久不能起身。
陆刺史并不富裕,甚至没有恒产,过年之前,他的身份属于比庶民还差的氓。
过了个年,竟然也有了像模像样的宅邸,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竟然也有几分官气和贵气。
颜耕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无趣的烧尾宴。
没有歌舞,没有乐曲,没有美婢俊仆,酒是很普通的清酒,甚至饭食也不是很精细,可是在座诸位曹官,每一个都是喜气洋洋笑脸相迎。
他更是头一次见,男人们的宴席,怎么还有女人在桌上吃饭。
不止是颜耕,在座各位都没有见过这种场景。
来赴宴的官员有些出身寒门,有些是世族旁支子弟,还有些是当地耕读人家。
不过无论贵贱,根据礼法,请客设宴时,讲究的人家会分设男女两席,而没那么富裕的人家,女人们都在厨房忙活然后在灶台边上吃。
这一条规定对上至八十岁下至刚出生的女人都生效。
颜耕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果然是没礼教的流民,一点规矩都没有。
酒过第一轮,这堂而皇之坐在陆刺史之下的娘子竟然还敢举酒开口说话。
“欢迎诸位来家里做客,自我介绍一下,某姓鱼,鱼跃于渊的那个鱼。名自明,知者自明的自明。表字吗,没有。称某为十五娘也可。”
颜耕诧异,然而更多的还是莫名其妙:鱼十五娘读过书,怎么会不知道女子应该自称“婢”“妾”,至多可以自称“儿”。“某”是郎君们常用的自称。
但他现在不敢去纠正这个称呼上的规矩,颜耕看到了鱼十五娘腰间佩着的横刀,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件装饰,他亲眼看过鱼十五娘持这把刀和土匪对砍。
听说就是刀柄上的那双手,让王司兵和毕县令两个人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溺毙的。
“诸位,神都陷落,皇帝出巡,社稷不稳,大厦倾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青州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饶,正是福地。”
“刺史仁德,以爱民为要。某深解其意,以百姓为先。去岁逢大雪,益都民有冻死,周边亦有遭灾,恐今年春耕不利……”
她口若悬河,说的是如何安抚百姓,如何恢复耕种,如何整合兵制。
她的公公陆初七只是默然饮酒,她身边的丈夫陆伏则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颜耕身边的同僚不住点头,甚至有拿出纸笔记录的。
不是,你们没发现不对吗!真正要当刺史的不是流民陆初七,是这个鱼十五娘!
好吧,就算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但是这里有一屋子男人,每个都比她年纪大资历深,她怎么就能当家做主了?
“目前初步定下这些,诸位之后有什么想法,只要是对老百姓好,对青州好的,还请不吝赐教,某扫径以待。如今青州官员太少,别驾、司马,连县令也没有,行事实在是不便,有劳诸位多费心思。至于俸禄米粮,往后便由某来下发,诸位放心,某比朝廷准时。”
陈司户立刻起身,拱手谢道:“十五娘子,某虽年迈,但仍可效力,承蒙娘子看重,望此后勠力同心,为青州造福。”
余下之人立刻跟着起身拱手:“正是如此。”
没跟上的颜耕独自坐在位置上,显得很尴尬。
颜耕没跟上同僚们的节奏,被留到了最后才走。
他还有一个私心,他想见鱼十五娘。
即便公公和丈夫已经有了官身,鱼十五娘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她依然没有穿丝绸的衣服,身上还是那件卷曲打结的羊皮袄。
都开始掉毛了。
她的丈夫比她貌美。颜耕做官的这半年见过他几次,印象里是个有些本事的年轻人,之前借调给齐州府剿匪仿佛立了功,齐州刺史还致信来求青州刺史割爱,想要这个小伙子做自家部曲。
青州刺史还没来得及回信,就没有以后了。
现在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鱼十五娘的后面。
颜耕忍不住问:“你怎么敢的?你拿百姓的命做筏子争权夺势,你这是巧取豪夺。你还要理政,发俸禄,这是另立朝廷,你是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名啊!”
美貌两个字和鱼十五娘风马牛不相及,她只有自信和锐利。腰挎横刀,她看起来比身边的丈夫还要英武,她淡然道:“颜子原,你没资格指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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