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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朋友?
沈瑾棠握着鱼竿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些恍惚。
前世在花木房当丫鬟时,她也曾有过一同进府的姐妹,两人一起干活、一起吃饭,那般朝夕相伴,也曾彼此称作“朋友”。可后来,这份看似亲近的关系,成了利益争斗里最锋利的刀。昔日情分消磨殆尽,两人从无话不谈,渐渐走到了陌路。重生为沈府四姑娘,身边虽有姐妹,可要么是客套疏离的体面,要么是明争暗斗的较劲,从未有过真正的亲近。却没想到,今日第一次见面的人会这般坦荡热络地开口,说要与自己做朋友。
她看得出来,韩乔英眼底的笑意干净,那份主动递来的善意也毫无掺假。可正因为清楚这份纯粹,她才更觉沉重。
沈瑾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韩乔英的心思全扑在钓鱼上,压根没留意到她这的纠结与无措。
“四姑娘,快看!鱼上钩了!”韩乔英兴奋地高呼陡然传来,打断了沈瑾棠的思绪。
沈瑾棠回过神,顺着韩乔英的目光看去,只见她手中的鱼竿微微弯曲,鱼线被绷得紧紧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韩乔英双手紧握鱼竿,正按照她之前教的方法,慢慢往上提。不过片刻,一条银闪闪的小鱼便被拉出水面,在鱼钩上徒劳地扑腾着。
“钓到了!我也钓到了!”韩乔英高兴得跳了起来,脸上满是雀跃。
沈瑾棠笑着上前,指尖避开鱼钩的倒刺,轻轻捏住鱼鳃帮韩乔英取下小鱼,放进了脚边的水桶里。
“我就知道我一定能钓到!”韩乔英叉着腰,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以前父兄去河边钓鱼,总说我年纪小、毛手毛脚,从来不肯带我。这次回去,我可得好好跟他们炫耀炫耀,不用他们教,我自己就能钓上鱼来!”
她探头往桶里瞧了瞧,又咂了咂嘴:“就是池子里的鱼太秀气了,比我父兄从河里钓的差远了,那些鱼才叫个肥硕。”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对了!我大哥以前跟我说过,在河边钓了鱼,直接架起火来烤,撒上盐和香料,香得能馋哭隔壁家的小孩!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话音刚落,一旁的樱红连忙上前劝阻:“万万使不得!韩姑娘若想吃烤鱼,奴婢去厨房吩咐一声便是。动火太危险了。”
韩乔英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自己烤的和厨房做的哪能一样?亲手钓的鱼再亲手烤,那滋味才叫绝呢!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家姑娘。放心。到时候我来烤,让她站远点看着。”
“韩姑娘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樱红急得直跺脚,忽然眼睛一亮,连忙补道,“姑娘们出来这许久,水榭的戏该散场了,再过片刻就要开席。您这会儿烤鱼,一身烟火气回去,多不妥当呀。”
这话才算点醒了韩乔英。她猛地拍了下额头,懊恼地咋舌:“哎呀!你瞧我这记性,怎么倒把这茬给忘了。”她低头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小脸瞬间垮了下来,“这可是为了今日春宴特意新做的衣裳,要是被火星子烧个洞,或是沾了一身烟火气,回去定要被我娘念叨三天三夜!”
这般一想,她便彻底歇了烤鱼的心思,看了看桶里的鱼儿,又立刻扬起脸,兴冲冲对沈瑾棠道:“便作罢!等下次我约你去城外河边,咱们钓条大的,我定烤给你吃!”
语气热络又笃定,倒像是沈瑾棠才是盼着吃烤鱼的人。
沈瑾棠的视线落在她绣纹精致的裙摆上,若有所思。
“喂喂喂,发什么呆呢?”韩乔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嗓门亮堂堂的,“我说的话你听见没?”
沈瑾棠答非所问:“确实,赴宴穿新装才妥当。”
“你也这样觉得?”韩乔英点头,语气带了点孩子气的认真,“我娘也说,穿着体面是对主家的尊重。”说着她凑到沈瑾棠耳边,低声道,“其实也是因为,这是我们家到淮安后头一回参加宴请,我娘不想让旁人轻看了去。”
正说着,远处有丫鬟快步跑来,行礼后脆声道:“韩姑娘!四姑娘!夫人让奴婢来请二位快些回去,芳菲苑那边快要开席了!”
早有丫鬟捧着铜盆上前伺候她们净手。樱红也赶忙为二人整理略显松散的鬓发与坐皱的裙摆。收拾妥当,她们便一同赶往摆宴的芳菲苑。
两人一路不敢耽搁,到了芳菲苑的厅门外悄悄往里一瞅,只见满堂宾客已然落座,她们竟是最后到的。
韩乔英心下惴惴,拉着沈瑾棠的袖子,小声商量:“咱们悄悄溜进去坐好,应该不会被注意到。”
沈瑾棠也有此意,当即点点头。
她们放轻脚步,想悄无声息地挪到自己的座位。
岂料,她们刚迈进门槛,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在这渐歇的谈笑中显得格外清晰:“哎呀,韩姑娘和四姑娘可算是来了,方才大家还说起你们呢。”
冯姑娘这一嗓子,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引到了刚刚“潜入”的两人身上。
沈瑾棠眼波微转,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冯姑娘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她身旁的沈玉棠正姿态优雅地端起面前的粉彩茶盏,小口地抿了一下,随即侧过头,与身旁的林若薇低语了一句什么,唇角还带着一丝浅笑,仿佛在分享什么有趣的见闻。林若薇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微微颔首,回应着她。
虽然两人表现的和冯姑娘的那一声惊呼毫无关系,但沈玉棠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的得意,却未能完全逃过沈瑾棠的眼睛。
韩乔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慌,下意识地凑近沈瑾棠,用极低的声音急切问道:“她们刚才说起我们什么?会不会是说了刚才花园里的事?”
沈瑾棠心中也有些担心,正担忧时,目光恰好与坐在稍远处的沈蕴棠对上。沈蕴棠迅速而隐蔽地朝她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明确且安抚的笑意。
沈瑾棠立刻明白了,看来先前的不愉快并未被捅到长辈面前。她心下骤然一松,立刻微微偏头,对着身侧紧张的韩乔英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
韩乔英刚凑到沈瑾棠耳边低语的模样被韩夫人看在眼中。韩夫人眉头微蹙,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责备:“乔英,既然到了,还不快些过来给老太太和各位夫人、太太见礼?”
两人闻言,不敢再耽搁,快步走到厅堂中央,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周全的礼。
“瑾棠/乔英来迟,让老太太和各位夫人、太太久等,实在失礼。还请诸位见谅。”两人齐声说道,姿态恭敬。
韩夫人脸色稍霁,想到方才连带着说了沈瑾棠,不是很妥当,便带着几分歉意看向沈老太太,道:“定是乔英贪玩,非要缠着四姑娘陪她,这才来的晚了。真是给四姑娘添麻烦了。”
沈老太太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温声接口:“韩夫人言重了。今日春光明媚,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小姑娘们一时玩得忘了时辰,也是常情。瑾棠是主人,陪客人本是分内之事,何来麻烦一说。”她又颇有兴致的问起韩乔英,“听你母亲说你性子活泼好动,方才可是去放风筝了?”
韩乔英见气氛缓和,又得了沈老太太的温和回应,那点初时的拘谨顿时烟消云散。她急于证明自己并非一味贪玩,当即扬起明媚笑脸,声音清脆如铃:“多谢老太太宽宥!我们没去放风筝,是去池边钓鱼了。可有意思了……”
她说得兴致勃勃,却未注意到沈老太太在听闻“钓鱼”二字时,眼底那抹慈和笑意几不可察地淡了些。
果然,不等她说完,沈老太太便开口打断,语气添了几分严肃,目光转向了沈瑾棠:“瑾棠,这便是你的不是了。那池边石滑水凉,何等危险?你既是主家,怎好带着客人在水边做这等嬉戏?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你韩家伯母交代?”
“老太太,这不怪四姑娘!”韩乔英连忙上前一步辩解,“是我执意要去的,而且是二……”
沈瑾棠心头一紧,怕她脱口说出沈蕴棠,忙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时候说出沈蕴棠,非但不能解围,反倒会让沈老太太更添不悦。连带着沈蕴棠一起被责备就更不好了。
沈瑾棠抢先一步,姿态恭顺地认错:“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女考虑不周,只想着让韩姑娘玩得尽兴,疏忽了安全。”说着,朝韩夫人屈膝福礼,“还望韩夫人不要怪罪。”
韩乔英见沈瑾棠把错全揽了过去,心中又急又愧,张口还想再说:“不是的,明明是我……”
韩夫人知道再说下去,怕是会影响了春宴,一个眼神扫向韩乔英。
韩乔英接触到母亲的目光,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得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言。
韩夫人这才转向沈老太太,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小孩子家玩心重,让老太太费心了。四姑娘也是一片好心,快都入座吧。”
沈老太太顺势点了点头,对沈瑾棠道:“既然韩夫人都这样说了,你也快去坐下吧。”
宴席顺利进行。丝竹悦耳,觥筹交错,夫人小姐们言笑晏晏。
韩乔英乖乖到母亲身边坐下,偶尔偷眼去看坐在沈蕴棠身旁的沈瑾棠,见她始终神色平静,举止得体,自己心里更生出份愧疚。
沈瑾棠安然坐在沈蕴棠身侧,默默品尝桌上的美食,静听着席间的寒暄。沈蕴棠借着为她布菜的间隙,身子微微靠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体贴:“四妹妹,我知道今日委屈你了。”
沈瑾棠心中雪亮。沈蕴棠这话,明面上是安慰自己因钓鱼之事遭了祖母责备,实则是表明,她记下了方才自己未让韩乔英将“是二姑娘让四姑娘陪着钓鱼”说出口的维护之情。
能用一次不痛不痒的责备换来和沈蕴棠的交好,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二姐姐言重了,不过是小事,何谈委屈。”沈瑾棠抬眸,对沈蕴棠露出一个温顺谦和的浅笑,语气轻柔,听不出丝毫异样。
沈蕴棠见她如此“识大体”,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亲自又为她舀了一勺汤羹,姐妹间显得愈发亲厚。
春宴终了,宾客们陆续告辞。沈府的女眷们按照礼数在府门口相送宾客。
趁着韩夫人与柳静姝等人话别的间隙,韩乔英快步走到沈瑾棠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满是歉意道:“对不住,四姑娘,今日都怪我……害得你被老太太当众责备。”她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这份愧疚憋了整场宴席,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沈瑾棠见韩乔英脸上满是真诚的懊恼,和煦一笑:“韩姑娘言重了。祖母训诫得是,我确有做得不妥之处。”她顿了顿,看着韩乔英的眼睛,认真道,“以前比这更重的责罚我都受过。此事我真的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沈瑾棠不自觉的拿前世做丫鬟时受罚的事做比较。韩乔英却下意识的认为她受罚肯定和沈玉棠脱不了干系,直接愤慨道:“你就是性子太好,才容易被欺负。”
沈瑾棠不知道韩乔英怎么就想岔了,忙转开话题,语带双关的轻声道:“这样也好。待他日你要招待宾客时,就知道怎么样做是最好了。”
韩乔英先是一愣,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开口,就听韩夫人已经在催她上车。随即朝沈瑾棠眨眨眼睛,做了个“包我身上”的表情,这才快步走向母亲。
待最后一位客人的马车驶离府门,沈府的女眷们方才松了口气。正欲回去跟沈老太太复命,张妈妈上前一步,含笑对众人道:“老太太说今日有些乏了,需好生歇歇,便不让各位夫人、姑娘再过去请安了,都请各自回去歇着吧。”
众人闻言,自是恭顺应下。
沈玉棠闻言,立刻挽住了身旁柳静姝的手臂,在转身离去前,还不忘狠狠剜了站在稍远处的沈瑾棠一眼,这才随着母亲一道走了。
沈蕴棠步履从容,经过沈瑾棠身边时,脚步微顿,侧首对她温婉一笑,语气亲切自然:“四妹妹今日也辛苦了。若有空闲,就来锦绣阁坐坐,咱们姐妹说说话。”这话虽轻,却是一个明确的、愿意继续往来的信号。
沈瑾棠心中暗喜,面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亲近,微微屈膝,声音柔顺:“是,多谢二姐姐惦记,妹妹得空一定去叨扰。”
沈蕴棠满意地点点头,和苏珮容缓缓而去。
回到汀兰轩,沈瑾棠换了身舒服的常服。樱红以为她要歇息,正要放下帐幔,却见她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花木上,显然并无睡意。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樱红乖巧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半晌,沈瑾棠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缓:“樱红,你觉得今日这春宴如何?”
樱红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老实回答,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兴奋:“奴婢觉得好极了!园子里的花开得艳,席面上的菜式也精致得很,各位夫人姑娘们穿戴得跟天仙似的,热闹又体面!”说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暗了暗,语气也低落下来,“就是……就是姑娘今日受了委屈。”
沈瑾棠摆摆手,示示意她不必再提这事,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你想不想以后每天都像今天这样?”
“每天都像今天?”樱红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解,“这……这怎么可能呢?春宴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呀。”
“是啊,春宴一年只办一回。”沈瑾棠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引导,“可你想想,若是咱们三房的事不再由大伯母那边统管着,全能由咱们自己说了算……”她顿了顿,索性将话挑得更明些,“换句话说,若是能将咱们三房的库房钥匙,账册单子,全都从大伯母手中拿回来,由我们自己打理。往后咱们需要什么,想用什么,便不必再小心地去请示大伯母,随时能从自己的库房里支取。”
沈瑾棠看着樱红发懵的样子,继续缓缓道,声音沉静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真能如此,我在这府里的地位,自然也就不同了。不会再是那个需要时刻仰人鼻息、任人忽视的四姑娘。”
樱红被沈瑾棠这番大胆的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圆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惊怕与难以置信:“姑娘!这……这怎么可能呢?您年纪还小,三房的事务是老太太交由大夫人的。大夫人管了多年,怎么会同意把三房的事务交给您?”
沈瑾棠看着樱红又惊又怕、觉得不可思议的模样并不意外,反而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直接去要,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她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大伯母管家多年,根基深厚,祖母看重家族稳定,岂会因我一句话就轻易变动?”
“那您怎么说……”樱红更加困惑了。
“凡事都要讲究方法,等待时机。”沈瑾棠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眼底褪去了平静,变得幽深难测,“就像今日钓鱼,鱼竿提的太快,鱼就跑了。得先有适合的饵,再耐着性子等,等鱼真正咬钩了才能一举得手。”
她顿了顿,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又像是在慢慢提点樱红:“如今府里,表面看似平静,各房却都有自己的心思。大伯母看似大权在握,可管家日久,难免有疏漏,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就是我们的机会。”
樱红听得似懂非懂,一会儿觉得姑娘说得极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这事难如登天,脸上满是纠结。
“姑娘,要不……您还是和三太太商量商量?听听三太太的意思?”她迟疑着提议,“奴婢觉得,这事若是要做,还是三太太出面更合适些。”
沈瑾棠想到谢婉那张冷漠疏离的脸,摇了摇头。先不说她对这位“母亲”本就毫无亲近之感,若真是把三房的事交回到谢婉手上,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前世的教训早已教会她,任何东西,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可靠。
“母亲是因思念父亲不愿再理会这些俗事,才会将三房事务交由大伯母代管。”她语气平淡地找了个借口,“如今不必去烦扰她了。”
沈瑾棠招手将樱红唤到跟前,附到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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