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梅语

　　在蜀桐山简单招待过众人后,除去洛辞轩与随他一并而来的几名弟子,其他各派人士渐渐散了。
　　梅苏慕见洛辞轩气色不佳,知他近日心力交瘁,身体恐怕快吃不消了,便提议留洛辞轩于蜀桐山休息一晚,明日再起程。
　　身心俱疲的洛辞轩自不愿拂这好意,欣然答应。

　　傍晚时分,这几人在饭后便迎着夕阳的余晖踏进了养生堂,蜀桐山的养生堂是修真界著名的疗养胜地,尤其是里面的汤泉,疗效更是立竿见影。
　　因这是疗养之地,不是泡澡的澡堂子,所以他们在另一室沐完浴后才披上外袍过来。
　　庾绮年、陆渊昇和洛辞轩坐在一侧,一边泡着一边小酌起来。梅苏慕不喜饮酒,便带着云令枫去了另一侧。
　　其实,云令枫本不想来,和这几个大人物呆在一块,光想想就很有压力,但架不住梅苏慕将这吹得天花乱坠,孩子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跟来了。
　　梅苏慕懒洋洋地倚在一旁,肘部架在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出水花。
　　忽听得他的小徒弟唤了他一声：“师尊。”
　　“嗯？”
　　“那个……祁寒它……它都能干什么啊?”云令枫揪捏着袖口,小声问。
　　梅苏慕一下子就明白了云令枫的弦外之意,他轻轻笑了笑:“你是想问今日我用祁寒对别人类似于动刑逼供的事吧。”
　　“弟子……”云令枫被猜中了心思,一时有点尴尬。
　　“是觉得为师很残忍吗?”梅苏慕的声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没有!徒儿绝没有这个意思!徒儿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梅苏慕轻声追问。
　　尽管云令枫眉宇间那抹羞愧与慌张无措令梅苏慕心中极为不忍,但他仍沉默着等待云令枫的答案。
　　若是他没有云令枫这个徒弟,那么他今日这番行径不会让他有丝毫心理负担,可如今他却担心自己第一次把自己狠厉的一面在云令枫面前展露出来,会不会让他害怕自己,会不会让他对自己产生隔阂。
　　“只是……徒儿只是好奇祁寒还有多少用处。”云令枫垂着头。
　　“还有吗?”
　　云令枫抿了抿唇,终像是横下心般开口道:“徒儿以前见到的都是师尊温和的样子,今天却第一次见到师尊这么……这么果断、英武、厉害,有点不适应而已。徒儿也确实不该过多过问师尊武器的事,请师尊恕罪。”云令枫的头垂得更低了。
　　梅苏慕心中一酸,抬手轻抚着云令枫的脸颊。纤长手指上的水珠粘在云令枫脸上,看上去倒像是泪珠。
　　云令枫察觉到了梅苏慕对他的安抚,也隐隐感受到了师尊的思绪。他稍稍抬起头,侧脸在梅苏慕的手心上轻轻蹭了蹭。他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之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那么虔诚地望着他的师尊,仿佛仰望神明。
　　“不怕吗?”梅苏慕的声音很哑。
　　“不怕。师尊是对我最好的人,是我身边最亲的人,是最疼我的人,是最护着我的人,无论师尊是温和也好,凶狠也罢,徒儿都不会怕,因为徒儿知道师尊是真正给予我生命,给予我希望的人。为您之徒,三生有幸。”
　　云令枫惶惶地、急迫地将心里话全都掏了出来。他太急于让梅苏慕明白自己的真诚心意,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梅苏慕手心中积起的水洼,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好像更湿了。
　　一直自诩为经历尘世千锤万凿而顶天立地的梅苏慕这次是真的被这娃娃感动哭了。他在水中将云令枫拥在怀里,温热的水流抵不过怀中的滚烫。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唯余呜咽。
　　从前他用调侃、漫不经心将心底的真实埋藏,如今却有个初来乍到者急慌慌又毫无顾忌地将他挖了出来还说这是他三生有幸……怎能不感动呢?
　　而早在云令枫激动地喊出“没有”的那一刻,那边的三人就已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洛辞轩不明其中原委,但也觉得很温馨。
　　庾绮年作为一个了解梅苏慕过去的人,看到这一幕,内心大有热泪盈眶之感。
　　这徒弟收得好啊,有这样一个全身全心满眼都是你的人,梅师弟你就不要做一个将真正自己藏匿的茧了,只见你洁白的外表,却不见你化蝶的艰辛。
　　不过,总有气氛的破坏者。
　　“这云令枫倒底是个什么构造?把这家伙拐成这样。不会会盅惑人心吧?”陆渊昇咕哝道。
　　此时,庾绮年恨不得给陆渊昇一巴掌。低不低俗啊?!
　　云令枫在梅苏慕的怀里心情渐渐归于平静,外加上汤泉的功效,云令枫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入梦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此生的归宿。

　　当云令枫醒来时,他便已经窝在寒酥阁里那张梅苏慕为他搭的床榻上了。许是昨日睡得早的缘故,今日他醒得格外早,窗户纸尚是暗的。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披上衣服,向外走去,却见梅苏慕的床榻上也已没了人影。
　　耳边忽听得剑身擦破空气的声音,云令枫心念一动,奔向门口。但他却没有去推那扇虚掩的门，而是将旁边的格窗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天边隐隐初现鱼肚白,满天星斗之下,梅苏慕一人一剑舞得正酣。
　　衣袍翻飞,剑光灵动,一招一式皆是绝美。翩翩不失狠厉之气,粗犷不失俊朗之美。阴阳相融,刚柔并济。恍若他独立于天地之间,万物都为他失了色彩。
　　云令枫不觉看得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梅苏慕终于收了剑势,负剑而立。
　　他突地轻笑一声,回过头来:“还要站在那吹着冷风看多久?”二人的目光在一瞬相接。
　　云令枫被发现了偷看,一时很是尴尬,放在格窗上的手无所适从地滑了下来,又迅速抬起掩耳盗铃地“嘭”地关上了格窗。
　　外面梅苏慕的笑声更大了。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梅苏慕带着一身热气走了进来。因他刚刚练完剑,头发与衣袍没有往常那般一丝不苟,有些凌乱,不过这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绝代风华,反而更显出一丝俊美。
　　“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嘛,看你师尊练剑犯不着趴窗户啊。”梅苏慕笑着对云令枫说。
　　“徒儿只是不想打扰师尊而已。”云令枫小声辩解道。
　　“哦。”梅苏慕略微扬了扬眉毛,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云令枫当然不只是不想打扰梅苏慕那么简单,在暗处独自窥视自己的师尊给他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仿佛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他是他唯一的徒弟,而他也是他唯一的师尊,天地渺茫,岁月静好。而同样是从弟子时期过来的梅苏慕又怎能猜不中那点孩童的占有欲呢?
　　“去洗漱吧,等会用完早膳就该出发了。”梅苏慕轻轻拍了拍云令枫的肩膀。
　　云令枫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弟子这次还是与师尊同去吗?”
　　“当然。”
　　“可是这次的事这么重要,弟子真的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不会。令枫,你不要觉得你现在年纪小,还不会什么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当年周宛玉和柳桓还是娃娃的时候,你师伯就已经带着他们四处历练了,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况且,我的徒弟我自然要带出去了,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云令枫是本宗师的爱徒。”梅苏慕轻轻点了点云令枫的额头,“而且是唯一的爱徒。”
　　云令枫眨了眨眼,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头,小声道:“那徒儿去收拾了。”
　　“嗯，去吧。”

　　不到午时,几人便到了黄松山。
　　黄松山位于北方地带,天气冷的早,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一片更添萧瑟之感。
　　“这边。”落了地后,洛辞轩立刻带着他们向沐鸿歌停灵之处而去。
　　“诶,洛掌门,我突然想到个问题。”梅苏慕若有所思道。
　　“宗师请讲。”
　　“此事若真是北冥卿月所为那倒不好办了。毕竟这位九阴君几乎从不出战,我们好像都没同他交过手,不了解他的魔息啊。”
　　“若那魔息并非东方嬴云与西门翟焱的,不就能证明是他了吗?”
　　“是归是,但终究不太严谨了些。”
　　“师叔,弟子知晓北冥卿月的魔息。那次他被追杀时,弟子触到了他放出的魔息，有印象。”同他们一并来的周宛王道。
　　她撒了个谎,毕竟她曾用灵力探过北冥卿月的全身,她怎能不知晓北冥卿月身上独有的魔息为何?
　　同修仙之人一样,每个魔都有独属自己的魔息,就如同每个修仙之人都有独属自己的灵力,绝不重样。
　　洛辞轩闻言大喜:“如此甚好,劳烦周同门了。”
　　谈话间,四人已走至沐鸿歌停灵的那间宽敞的屋室内。
　　沐鸿歌静静地躺在棺柩内，本是慈祥的面容因眉宇间那一缕黑气而显得愁绪万千,极不安详,甚至于透出些许阴森之气。
　　洛辞轩站在一侧,面色有些苍白,但他仍尽量表现得镇静自若,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与资格再去哭哭啼啼地悲伤了,他现在担负的是整个门派的未来与生死存亡。
　　梅苏慕将手指轻轻搭在沐鸿歌的手腕上,只片刻工夫便收回了手。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肯定不是东方、西门二人的。宛玉,来吧。”
　　周宛玉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安的心跳,缓缓上前抬起手。
　　事到如今,她心中仍存有一丝希冀。她对北冥卿月实无恶感,那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自他二人于瓜州一见后一直盘桓在周宛玉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小心!”
　　未待周宛玉反应过来,梅苏慕便一把将她拉开,随即一掌挥出。
　　洛辞轩与周宛玉俱是被惊地向后跌了几步,云令枫则被吓得一把拽住了梅苏慕的衣袍,躲到了他身后。
　　在周宛玉伸出手的那一瞬,满身死气的沐鸿歌突然双眼大睁,“腾”地坐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但在梅苏慕一击之下,沐鸿歌又闭上了眼睛,缓缓躺了回去,恢复了原样。
　　“怎……怎么回事?”洛辞轩心有余悸地擦了擦冷汗。
　　“尸惊。不应该啊。”梅苏慕困惑地皱了皱眉。他轻轻抚了抚云令枫后转头看向周宛玉,“宛玉,不会再有刚才的情况了,去探吧。”
　　“是。”周宛玉深吸一气走向棺柩，同梅苏慕一样将手指搭在了沐鸿歌的手腕上。
　　在感知到滞留于此的那缕魔息后,她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就是他。九阴君北冥卿月。”周宛玉的声音很轻很轻。
　　“果然如此。只是不知为何师尊的身体会……据在下所知,夺舍他人的人水平过低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北冥卿月是魔君啊,至少与那两个旗鼓相当吧,怎么会……？”
　　“掌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导致尸惊。那便是出现了一个对于这个夺舍旁人之人极为重要的人。她的气息惊动了他的魔息。”梅苏慕说着瞥了周宛玉一眼。
　　周宛玉的心脏狠狠一跳,她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看来,九阴君不知何时记恨或者恋慕上周小姐了呢。”梅苏慕的语气中染上了一抹笑意。
　　“师叔,我与他毫无交集!”周宛玉咬牙切齿道。
　　“别急嘛,毕竟这事无论如何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梅苏慕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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