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事务所

作者:顾久安_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冉遗(2)


      05.
      武德九年的雪,比两年前的那场更烈些。
      武曌蜷缩在锦被里数窗棂上的冰花,指腹刚触到窗纸的凉意,就听见外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她蹬掉绣花鞋往廊下跑,月白夹袄的下摆扫过阶前残雪,正撞见二堂兄武惟良攥着母亲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妆奁里翻得叮当作响。
      “婶子这话说的,”武惟良的声音像磨钝的刀,刮得人耳朵生疼,“叔父刚走,家里银钱周转不开,借我们兄弟周转几日怎么了?难不成还能赖了去?”
      杨氏的鬓发散了半边,珠钗斜插在发间,泪水混着脂粉往下淌:“那是你妹妹的嫁妆钱……惟良,看在你叔父的面上,放过我们母女吧……”
      “嫁妆?”另一个堂兄武怀运从门外探进头,青布棉袍上沾着雪泥,“一个丫头片子要什么嫁妆?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泼出去的水罢了——”
      话音未落,武曌已抓起廊下的鸡毛掸子,红木柄在掌心转了个圈,“啪”地抽在武惟良手背上。十二岁的小姑娘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冰:“我娘的东西,你也敢碰?”
      武惟良疼得缩回手,见是武曌,嗤笑一声扬手就要打:“小蹄子反了天了!”
      此时武曌早踩着凳子弹到他身后,鸡毛掸子的绒线扫过他脖颈,痒得他猛地缩肩。她趁机拽住杨氏往内屋退,脚边的铜盆被带得翻倒,水溅在武怀运的棉鞋上,冻得他嗷嗷直叫:“反了!反了!这武家的家产,凭什么让个丫头片子护着?”
      “凭我爹留下的字据!”武曌反手扣上房门,木栓“咔嗒”落锁的瞬间,她从枕下摸出张泛黄的纸,“我爹早把家产分好了,你们哥俩的那份在东厢房的樟木箱里,将来娶妻时来拿,再敢来闹,我就把这字据送到京兆尹去!”

      门外的咒骂声渐渐远了,杨氏才瘫坐在绣墩上,望着女儿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捂住脸哭出声:“昭昭,你这性子……将来可怎么好?”
      武曌把字据折成小方块塞进怀里,转身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娘,他们就是欺软怕硬。您要是一直软着,他们能把房顶都掀了。”她用铜火箸拨了拨炭火,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再说了,男子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他们能考功名,我就能把这个家撑起来。”
      杨氏抹着泪摇头:“女儿家哪能跟男子比?你看街坊张屠户家的闺女,温柔得像团棉花,上个月刚定下亲事,彩礼都送来了……”
      “我才不要像棉花。”武曌往炭盆里丢了块橘子皮,白烟袅袅里,她的侧脸被火光映得发亮,“我要做铁匠铺里的淬火钢,越捶打越硬。”
      这话堵得杨氏半天说不出话,末了只叹口气,往女儿手里塞了块杏仁酥:“快吃吧,再凉了就不好吃了。”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武曌白日里跟着账房先生学算学,夜里就着油灯读《史记》,偶尔撞见武家兄弟在街角探头探脑,只消横眉瞪一眼,那两人便像被猫追的耗子,灰溜溜地钻进胡同。
      街坊们都念叨,武家那唤作昭昭的小闺女,骨子里的劲头比街面儿上的半大小子还足。
      前阵子西市粮商玩起了缺斤短两的把戏,杨氏被坑得蹲在街角抹泪,青布帕子都湿透了。武曌却扛着家里那杆铜秤砣,噔噔噔追到粮铺,账本“啪”地拍在柜台上,墨迹未干的数目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她指尖点过每一笔账,从糙米的成色到斗量的虚实,条分缕析说得明明白白,末了抬眼瞥那粮商,眼神比秤砣还沉:“少的粮食得补,亏的分量得赔——街坊们都看着呢。”
      粮商被堵得脸红脖子粗,满铺子的买主都伸长了脖子瞅热闹,最后只得灰溜溜补了粮食,额外赔了两匹月白细布才算完。
      杨氏把细布往樟木箱里叠时,指尖还在发颤,语气里嗔怪裹着后怕:“你这孩子,那粮商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手上还带着疤呢,就不怕他动粗?”
      武曌正用狼毫蘸着朱砂圈点《汉书》,闻言头也不抬:“他要是敢动手,我就躺他粮铺门口,让全长安的人都看看他欺负孤儿寡母。”
      杨氏被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可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这孩子才十二岁,本该是扑蝶绣花的年纪,却活得像把上了弦的弓。

      那年深秋,武曌发现母亲变得有些奇怪。
      杨氏总在辰时出门,裹着件深灰斗篷,说是去相国寺上香。可武曌偷偷跟着去过两次,却见她绕开相国寺的红墙,往城南的曲江池去了。更怪的是,每次回来时,母亲的斗篷下摆都沾着湿泥,鬓角还别着朵只有曲江池才有的蓝鸢尾。
      “娘,您去曲江池做什么?”晚饭时,武曌状似无意地问,夹了块鱼腹肉放进母亲碗里。
      杨氏的筷子顿了顿,眼神有些闪躲:“就……就去看了看秋水,那里的芦苇花开得正好。”
      武曌没再追问,只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总觉得母亲藏了心事,那心事像曲江池的雾,浓得化不开。

      直到十月初十那天。
      武曌替账房先生送账本到西市,回来时路过曲江池,远远看见母亲站在柳树下,对着一个青发男子深深鞠躬。那男子穿件水蓝色锦袍,长发如瀑垂到腰际,风卷着他的衣摆,像揉碎的星光落在水面上。
      “恩人,这般再造之德,妾身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杨氏的声音裹着哭腔,尾音抖得像风中残烛,“若不是您……我这破败身子,怕是早就只剩残躯了。”
      男子抬手扶她时,指尖轻得像落雪吻梅,仿佛稍一用力,眼前人就会化作易碎的瓷。武曌缩在芦苇丛里,看夕阳给那男子的侧脸镀上冷金,眉宇间的郁色却浓得化不开,比曲江池底的深秋寒水还要沉。
      “些许微劳,何足挂齿。”他的声音漫过来,清润得像玉磬相击,惊得水面白鹭振翅而起,“只是那症结顽固,还需再静养些时日。”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湖面残荷,忽然添了句,“况且,同一场梦做久了,会缠上魂魄的。这一月内,我便不再为你捏梦了。”
      武曌正想再往前凑些,那男子忽然转过头,一双苍青色狐眼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手脚都僵住了。
      男子却只是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食指轻轻按在唇上,蓝发随着动作滑落肩头。武曌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心跳得像擂鼓。

      接着,他拇指与食指相扣,轻轻一弹。
      一束水蓝色的光球从他指尖飞出,像夏夜流萤,慢悠悠地飘向武曌。她想躲,却浑身发软,眼睁睁看着光球撞进眉心——凉意瞬间席卷全身,像掉进了浸在冰水里的玉窖。
      再睁眼时,芦苇丛里只剩她一人。
      母亲站在柳树下,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挥手:“恩人慢走!”
      武曌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娘,刚才那个人……”
      “哪有什么人?”杨氏摸了摸她的额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这孩子,莫不是看秋水看呆了?快回家吧,晚膳该凉了。”
      那天的事,就像被风吹散的烟。武曌再也记不起青发男子的模样,只偶尔在梦里看见一片苍青色的光,像流星划过夜空,醒来时枕巾总湿了大半。

      日子照旧过着,只是杨氏的气色越来越好,连冬天都很少咳嗽了。武家兄弟再来闹事,她虽仍会落泪,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瑟缩,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直到他们自讨没趣地离开。
      “娘,您好像不怕他们了。”一日,武曌替母亲梳理头发,发现她鬓角的白发竟少了些。
      杨氏对着铜镜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有昭昭在,娘什么都不怕。”
      武曌的心忽然一酸。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护着母亲,原来母亲也在悄悄为她变得坚强。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一辆鎏金马车停在了武府门口。内侍监的公公捧着圣旨,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巷子里的宁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士彟之女武氏,温婉贤淑,着即入宫,封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钦此——”
      杨氏和武曌跪在地上接了旨,起身时,杨氏腿一软,差点摔倒。武曌扶住母亲,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忽然笑了:“娘,这是好事啊。”
      “好事?”杨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宫里是吃人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
      “女儿不怕。”武曌替母亲擦去泪水,眼神亮得惊人,“侍奉明君,焉知非福?您等着,女儿定给您争个头彩回来。”
      她转身回房收拾行李,把那枚老道送的玉佩系在腰间,又将《史记》塞进包袱里。铜镜里的少女眉眼已长开,眉峰如削,眼尾带锋,明明是十五岁的年纪,却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锐气。
      马车驶离街角时,武曌撩开窗帘回头望。母亲站在门口,鬓角的蓝鸢尾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像一片不肯凋零的星光。
      她不知道,这一去,便是万丈红尘;这一句“争个头彩”,竟真的成了后来的日月当空。

      而曲江池的柳树下,青发男子望着远去的马车,指尖凝结的冰晶轻轻碎裂。他袖中飞出片蓝鸢尾花瓣,随着马车的方向飘去。

      06.
      感业寺的晨钟撞碎薄雾时,武媚正跪在蒲团上搓捻佛珠。檀香混着露水的潮气漫过鼻尖,她望着供桌上斑驳的观音像,忽然想起入宫那年母亲别在鬓角的蓝鸢尾——原来十二年光阴,足够让长安的柳丝抽出新绿,也足够让曾经的锐气在宫墙里磨成茧。

      “武才人倒是清闲。”身后传来其他女尼的嗤笑,灰布僧袍扫过青砖地,“别的姐妹都在哭哭啼啼,就你,像等着赴什么盛宴。”
      武媚捻断最后一颗佛珠线,声音之中裹着晨露的凉,看都不看她们半眼:“哭难道能让先帝活过来?还是能让新帝接我们回宫?”她转身时,僧袍宽大的袖子扫过供桌,带落半盏残灯,声音不急不躁,却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威严,“与其浪费力气,不如想想晚饭有没有糙米吃。”
      几位曾也是妃嫔的女尼被噎得语塞,悻悻地转身去添灯油。武媚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感业寺的青砖地,和武府的廊下阶没什么两样——都得步步踩稳,不然就会摔得头破血流。
      夜里,她总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绯红宫装在太极殿跳着剑舞,琵琶弦断的刹那,满殿烛火突然熄灭,唯有曲江池的蓝鸢尾在黑暗中发光。她想抓住那光,却总在指尖触到花瓣的瞬间惊醒,冷汗浸湿的僧袍黏在背上,像层化不开的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那个落雪的午后戛然而止。
      信使的马蹄声踏碎了寺门的寂静,明黄的圣旨在雪光里晃眼。新帝李治的笔迹龙飞凤舞:“武氏,速至洛阳宫见驾。”
      同去的女尼们假模假样的哭成一团,武媚却异常平静。她从床底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那枚老道送的玉佩,玉面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她将玉佩系在僧袍内侧,指尖触到那点温润时,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拿着字据堵在粮铺门口的模样。

      “昭昭,你这性子……将来可怎么好?”母亲的叹息仿佛还在耳畔。
      武媚对着铜镜理了理僧袍,镜中的自己忧愁了许多,但眼神却比入宫时更亮。她笑了笑,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点——怎么不好?淬火的钢,总要在更烈的火里,才能成器。

      洛阳宫的暖炉烧得正旺,李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探究与惊艳。武媚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新帝絮絮叨叨地说“先帝常夸你聪慧”,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应对后宫的明枪暗箭。
      “媚娘可知,朕为何接你回来?”李治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热忱。
      武媚抬起头,笑弯的眼尾在暖光里泛着浅淡的银:“臣妾不知,只知陛下的恩情,臣妾粉身碎骨也难报。”她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捏紧那枚玉佩,“但若陛下信得过臣妾,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李治被她眼中的锐气惊了一下,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话:“那武氏丫头,是柄藏锋的剑。”他笑了笑,挥手让宫人赐座:“朕就喜欢你这直爽性子。往后,你便在朕身边,替朕看看奏折吧。”
      武媚谢恩落座时,袖口的玉佩轻轻撞在案几上,发出“叮”的轻响。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忽然觉得这洛阳宫的暖炉,竟比感业寺的寒夜还要让人心安。
      只是她没看见,窗外的梅树梢上,停着一只水青色的鸟,羽尖沾着的雪,正慢慢融化成露。

      南云渐站在寺门外的老槐树下,望着武媚离去的马车,水青色的长发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袖中飞出片蓝鸢尾花瓣,花瓣在雪地里打着旋,最终落在武府的旧址前——那里早已换了新主,唯有墙角的忘忧草,还在寒风里倔强地绿着。
      “你的梦,终究要自己圆。”他轻声说,指尖凝结的冰晶慢慢碎裂,“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挡掉些不必要的风雪。”

      马车驶远时,武媚忽然摸了摸心口的玉佩,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她不知道,这暖意来自千年前的一个承诺,也不知道,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绯红身影,其实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在另外的时光里,放弃过的自己。
      而南云渐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眉宇间的郁色淡了些,像雾散了半分的湖面。他转身往长安的方向走去,水蓝色的长袍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像一道未完的梦。

      07.
      655年的冬日夜晚。
      洛阳宫的烛火燃到第三更时,武媚仍伏在案前替李治批阅奏折。朱砂笔在指尖流转,将“江南水患”四字圈得格外醒目。殿外传来巡逻禁军的甲叶碰撞声,她忽然想起感业寺的晨钟——原来宫墙内外的夜,都这般漫长。

      “娘娘,怎的还不睡?”贴身侍女捧着参汤进来,银匙在玉碗里轻轻搅动,“陛下说您这几日清减了,特意让人炖了补药。”
      武媚接过玉碗,暖意顺着指尖漫过腕间玉镯,却驱不散眼底沉淀的倦意。她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声音里带着三分沉稳七分恳切:“作为皇后,陛下既肯信吾,吾自当为陛下分忧。”话锋一转,她扬声吩咐,“把吏部那本官员考绩册取来。”
      银匙舀起参汤的瞬间,目光扫过奏折末尾的署名,“武惟良”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眼仁发疼。她呷了口参汤,唇边勾起抹冷峭的弧度:“这武家兄弟,倒是比当年更会钻营了。”
      侍女递过册页时,指尖微微发颤:“听说他们在青州强占民田,百姓告到刺史府,都被压了下来。”
      武媚的笔顿在纸上,朱砂晕开一小团暗红。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举着字据挡在粮铺门口的模样,忽然冷笑一声:“强占民田?胆子倒是比当年偷嫁妆时大了。”她将参汤一饮而尽,玉碗在案上轻轻一磕,“替我拿笔墨来,我要拟一份文书交给陛下,让他召青州刺史入京述职。”
      侍女应声退下时,案头的玉佩突然发烫。武媚解开衣襟摸出玉坠,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云纹里竟浮出片蓝鸢尾的虚影——像极了母亲鬓角常别着的那朵。
      “是你在提醒我?”她指尖抚过玉面,忽然想起曲江池边那个模糊的青发身影,“还是说,这世间真有放不下的缘?”
      玉佩的暖意渐渐褪去,仿佛从未发烫。武媚将它重新系好,转身时,朱砂笔在考绩册上重重一画——武惟良的名字旁,多了道刺眼的红痕。

      三日后,青州刺史跪在太极殿的金砖上,瑟瑟发抖地呈上武家兄弟强占民田的证据。李治震怒,当即下旨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
      武媚站在殿角,看着武惟良被禁军拖拽出去时怨毒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口的玉佩又热了热。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鸽影,忽然明白——有些债,迟早要还;有些缘,躲不过去。
      她回了寝宫,龙涎香在鎏金炉里明明灭灭,武媚指尖抚过紫檀木摇篮的雕花,那里曾躺着安定公主柔软的小身子。一年前的辰光突然漫过记忆——她刚出月子,鬓边还别着李治赏的赤金点翠步摇,就听见乳母惊惶的哭喊:“公主……公主没气了!”
      那时王皇后刚离开,凤袍扫过门槛的声响还没散尽,襁褓里的婴孩已没了呼吸。武媚扑过去时,指尖触到的肌肤凉得像块冰,小拳头还攥着半片她绣了一半的凤凰羽。而王皇后的銮驾正碾过宫道的青苔,车辙里盛着的,是她后半生都洗不净的血。
      “是臣妾没看好公主。”她跪在李治面前时,鬓边的步摇碎了半只,血珠顺着锁骨滚进寝衣,“可臣妾知道,有些人见不得陛下对臣妾好,更见不得这孩子平安长大。”李治的指节捏得发白,龙袍下摆扫过她的发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裹着泪,却比刀锋还利,“陛下,有些债,是躲不掉的。就像这宫墙里的恩怨,总要有人来清。”
      李治摔碎的玉盏在金砖上绽成星子,他拽起她的手腕,掌心烫得像团火:“朕信你。”那三个字烧穿了所有流言,也烧快了废后的时辰。
      半月后,武媚望着铜镜里的凤钗,忽然摸到鬓角的湿意。乳母说公主咽气前,小手还在抓空中的光——许是看见曲江池的蓝鸢尾了吧,许是听见她在梦里说“娘会为你讨回公道”了吧。
      当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娘娘,立后大典要开始了。”
      武媚用锦帕拭去泪痕,镜中的自己眼底已无半分软弱。她想起公主小棺入葬时,南云渐悄悄放在坟前的蓝鸢尾,花瓣上凝着的露,像谁没掉的泪。
      “去告诉陛下,”她起身时,凤袍的拖尾扫过摇篮,“吾……愿接这凤印。”

      上元节的宫灯映红了洛阳城的夜空,武媚陪着李治登上则天门。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她忽然想起老道说的“日月当空”,指尖在袖中攥紧了玉佩。
      “媚娘在想什么?”李治递给她一盏兔子灯,琉璃罩里的烛火晃出暖光。
      武媚接过灯,笑容在灯火里显得柔和:“在想长安的雪。”她望着远处的洛水,波光里浮动着无数灯影,“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在曲江池放河灯。”
      李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握住她的手:“等开春,朕陪你回长安看看。”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她腕间的玉镯,“听说你母亲身子不大好,朕让太医院派个太医过去。”
      武媚的眼眶忽然一热,别过脸去吹灯芯:“谢陛下。”

      那天夜里,她竟做了个从未有过的完整的梦。
      梦里她正当年少,一身绯红宫装如燃着的云霞,裙裾上金线绣的鸾鸟随着旋身的弧度展翅欲飞。曲江池的夜风吹动她鬓边珠花,叮咚脆响里,她握着柄银鞘短剑,踩着岸边的月光跳完了整支《剑器行》。
      池畔的琵琶弹得急,弦音里裹着水汽的清润。她旋身收势时,恰好撞进一双含笑的眼——柳树下站着的男子,青衣如墨,却偏生有头月光染过似的青色长发。他身上那件水蓝长袍被夜风掀起,宽大的袍袖鼓胀如帆,倒像是朵骤然在风里绽开的玉兰花,瓣尖还凝着池面的潮气。
      “你的梦快醒了。”他说,指尖的蓝雾凝成玉佩的形状。
      武媚想问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殿外传来宫女的惊呼:“娘娘!不好了!杨老夫人……杨老夫人薨了!”
      玉镯“啪”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武媚疯了似的往宫外跑,发髻散了也顾不上,只觉得心口的玉佩烫得像团火——原来有些缘,终究要以离别作结。

      长安的雪比洛阳大,武媚跪在母亲的灵前,看着棺木上的蓝鸢尾,忽然明白那些年母亲为何总去曲江池。她从袖中摸出玉佩,放在母亲的手旁,玉面的温度仿佛还带着母亲的气息。
      “娘,您看,”她轻声说,泪水落在玉佩上,“这玉陪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换它陪您。”
      送葬的队伍走过朱雀大街时,武媚看见街角有个葱青发色男子的身影,水蓝色的长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朝她遥遥一揖,转身便融入了人流,像从未出现过。

      武媚望着那抹水蓝身影消融在风雪里,忽然牵起唇角。眼底的雾霭渐渐散去,露出一点清明的光。她心里透亮——这世间确有剪不断的缘法:是母亲鬓边永不凋零的蓝鸢尾,是心口那枚温凉的玉佩,更是梦里那个身着绯红宫装的舞者,旋转间衣袂翻飞如烈火,原是她自己从未褪色的锋芒。
      她抬手拭去眼角残泪,指尖落下时已凝着惯有的沉静。对着侍立一旁的侍女,声音里重新浮起惯常的威仪:“去,替我找个人来。”

      07.
      “小时候,我是见过你的,对吧?”
      刚过三十的武媚斜倚在紫檀木桌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冰裂纹的黑瓷笔洗。她说起自己十几岁的光景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仿佛在描摹一幅泛黄的古画,画中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是谁,连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她的双眸曾映过宫阙万千灯火,此刻却盛满了雾一般的迷茫,越过半盏残茶的热气,落在对面男人身上。那人一袭月白长衫,衣料是极难得的鲛绡,随着他呼吸间细微的起伏,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便泛起流动的银光,像把整片星空都揉碎在了丝线里。最惹眼的是他那头及腰的蓝发,不是宝石的剔透,也不是深海的沉郁,倒像是黎明时分被第一缕天光染过的海面,在殿内烛火下泛着捉摸不定的光泽。
      男人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像是藏了一整个深秋的寒雨,嘴角却噙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像初春刚融的冰溪,清浅却暖意暗涌。他显然没把眼前这位手握天下权柄的女人当回事,听到那句问话时,只是随意抄起果盘里一颗饱满的荔枝。指尖掐开殷红的果皮时,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他也不在意,直接将莹白如凝脂的果肉送入口中,喉间滚出个模糊的音节:“甜。”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武媚看着他指尖那抹艳色,忽然想起多年前洛阳城外的桃花,也是这样,落得满手满地都是。
      半晌,他像是终于肯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身,接过侍女奉上的银盆,用浸过花瓣的湿帕慢条斯理擦着手。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蹭过他指节时,他才抬眼,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约莫是娘娘十二三岁那年,在曲江池。”
      “那时你……就长这样吗?”武媚追问,指尖忽然顿住——她记起那日风吹落满袖梨花,有个青发的身影站在花雨里,衣袂翻飞如蝶,苍青色眼眸望向她。可再想细看,记忆却像被水汽蒙住的镜子,怎么也擦不亮了。

      男人闻言,只是躬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袍角扫过地面时带起些微香的风:“娘娘心里怎么想,便是怎样的。”
      “罢了。”武媚挥手,金镶玉的护甲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流光,“算起来也是老熟人了,这些虚礼就免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发间那枚玉簪上——簪头是只展翅的青鸟,玉色温润得像是浸过百年的泉水,“只是这些年,我竟从没问过你叫什么。”
      “长庚。”
      男人的声音落在暖烘烘的殿宇里,像冰块砸进温酒,清泠泠地漾开涟漪。他抬手将发间青鸟玉簪摘下来,递过去时,水青色长发如瀑布般泻落在月白长衫上,“南云渐,字长庚。”
      武媚指尖触到玉簪的刹那,簪头青鸟的翅膀竟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离。她想起刚入宫那年,母亲鬓角别着的蓝鸢尾也是这样,被风吹得颤巍巍的,像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长庚星,启明于东,长庚于西。”她摩挲着簪身温润的纹路,忽然笑了,“倒是和你这神出鬼没的性子配得很。”
      “在下不是很懂名字,是父母起的好。”南云渐笑道,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银质小炉,炉底刻着缠枝莲纹,点燃的刹那,袅袅青烟里浮起细碎的蓝萤,像把曲江池的星子都拢了进来。“娘娘这些年心事重,我且为您织个短梦,歇歇神。”
      武媚刚要拒绝,那蓝萤已顺着呼吸缠上睫毛。殿内的烛火忽然晃了晃,案上的冰裂纹笔洗里,清水竟泛起粼粼波光——她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一步步踏进了水里。
      脚下不是冰凉的金砖,而是长安曲江池的软泥。暮春的风卷着芦苇的清香扑过来,她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件月白襦裙,双丫髻上还别着母亲亲手绣的忘忧草花钿。

      “昭昭,慢些跑!”
      熟悉的声音从柳荫里传来,武媚猛地回头,看见杨氏正坐在青石凳上,鬓角别着朵新鲜的蓝鸢尾,手里还在绣着只未完成的荷包。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落在她发间,银白的鬓角竟泛着浅淡的金,像回到了自己十二岁那年。
      “娘!”她冲过去时,裙裾扫过丛生的蓝鸢尾,花瓣上的露珠溅在脚踝,凉丝丝的却带着暖意。
      杨氏笑着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有些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的脸颊:“都多大了,还毛毛躁躁的。你看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来怎么当……”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卖糖画的吆喝声。武媚抬头时,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凤凰糖画跑过,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那正是当年的自己。而母亲鬓角的蓝鸢尾,正随着她的笑靥轻轻颤动,永远不会像后来那样,在灵前枯萎成灰。

      “娘,您还记得吗?”武媚望着水里游弋的锦鲤,声音轻得像梦呓,“您总说我性子太烈,不像个姑娘家。”
      杨氏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眼底的笑意漫得像曲江池的春水:“烈才好呢。我昭昭要做能扛事的人,将来……”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女儿的眉心,“要做能让长安城都记住的姑娘。”
      武媚正要开口,眼前的景象却像被揉皱的纸,一点点蜷曲、褪色。蓝鸢尾的香气渐渐淡了,母亲的声音也变得缥缈,唯有那句“让长安城都记住”,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娘娘醒醒。”
      南云渐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银炉里的青烟已经散了,案上的残茶凉透,笔洗里的清水映着她发红的眼眶。武媚摸了摸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落了泪,滴在冰裂纹上,像朵骤然绽放的花。
      “这梦……”她声音发哑。
      “是您心里最想留住的那一段。”南云渐将玉簪重新插回她发间,青鸟的翅膀贴着她的鬓角,传来细碎的暖意,“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些念想撑着,才走得远。”

      武媚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举着字据挡在粮铺门口的模样;想起十五岁入宫时,对母亲说“要争个头彩”的笃定;想起感业寺的寒夜里,搓捻佛珠时心里不灭的火苗。这些碎片在眼前流转,最终都化作梦里那个穿绯红宫装的身影,剑穗上的明珠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我的念想,从来不是安稳度日。”她抬手按住发间的青鸟玉簪,目光里的迷茫彻底散去,只剩下淬过火的锐利,“小时候我跟娘说,男子能考功名、立大业,女儿家凭什么不能?这话,我记了二十年。”
      南云渐苍青色的狐眼在烛火里亮了亮,像映了场落雪:“娘娘想做什么?”
      “我要完成我小时候说的话,做一个做出大事的女儿郎。”武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金砖上,“这宫墙困不住我,这世道的规矩,也别想框住我。”

      南云渐忽然笑了,眉宇间的郁色像被春风吹化的冰:“若只是这样,我能帮你。”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展开时,上面的墨字竟泛着幽幽的蓝光,“这是我族流传的《织梦策》,能断人心、知祸福,只是……”
      “只是什么?”
      “权谋之路,步步是血。”他指尖划过帛书上的云纹,“您要面对的,是关陇集团的铁壁,是士族门阀的唾沫,是千百年‘女子不得干政’的铁律。甚至……”他顿了顿,“要对付那些曾与您称兄道弟的人。”
      武媚想起武惟良被流放时怨毒的眼神,想起感业寺里女尼的嗤笑,想起朝堂上那些老臣看自己时,眼里藏不住的轻蔑。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转过,她却只是握紧了案上的朱砂笔,笔锋在纸上顿出个深深的点。

      “我不怕。”

      08.
      显庆四年的春天,长安城的桃花开得正盛。太极殿的朝会上,李治将一份奏折拍在案上,脸色铁青:“李义府竟敢卖官鬻爵,关陇集团的人已经闹到朕这儿来了!”
      满朝文武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李义府是武媚一手提拔的,此刻出声,无异于摸老虎的胡须。
      武媚却从帘后走出,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带起阵极轻的风:“陛下息怒。李义府确有过失,但关陇集团借题发挥,无非是不满寒门子弟入仕。依臣妾之见,不如借此机会,整顿吏治,将科举取士的权柄牢牢握在陛下手中。”
      她话音刚落,太尉长孙无忌立刻出列反驳,白须在朝服前飘得像团雪:“皇后此言差矣!科举取士虽好,怎可动摇士族根基?此乃亡国之举!”
      武媚抬眼时,发间的青鸟玉簪轻轻颤动,南云渐昨夜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关陇集团如老树盘根,需先剪其枝,再断其根。”她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扬声道:“太尉怕是忘了,去年青州水灾,您的门生强征民船运私盐,致使灾民无船可渡,淹死三百余人。这份卷宗,臣妾已核查属实。”
      长孙无忌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武媚却没停,继续道:“科举取士,取的是贤能,不是门第。若士族子弟真有才干,何惧与寒门相争?若只是凭借祖上荫庇占据高位,那才是真的误国。”
      这番话掷地有声,朝堂上死寂片刻,忽然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出列附议:“皇后娘娘所言极是!”
      李治望着武媚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那句“此女是柄藏锋的剑”。他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准皇后所奏!即日起,科举阅卷由中书省直接负责,凡徇私舞弊者,斩!”

      退朝时,武媚走过殿外石子路,看见南云渐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水蓝色长袍在春风里拂动。他朝她举了举杯,杯中的酒映着漫天桃花,像盛了场绯红的梦。
      “第一步成了。”他说。
      “这只是开始。”武媚摸了摸发间的青鸟玉簪,簪头的翅膀似乎更亮了些,“接下来,该动关陇集团的根基了。”

      南云渐递给她一枚令牌,上面刻着“织梦南”三字:“凭此令,可调动隐世妖的力量。他们能探听消息,能传递密信,甚至能……织一场让敌人自露马脚的幻梦。”
      武媚接过令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心里更定了。接下来的几年,她借着这枚令牌,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又一场风浪:
      她让南云渐织梦,让受贿的官员在梦里吐露赃款藏匿之处,第二天,御史台的人便能精准地搜出证据;她让寒门士子借《织梦策》推演利弊,在与士族的辩论中总能占得先机;她甚至让南云渐潜入长孙无忌的府邸,织了场“被先帝斥责”的噩梦,吓得老狐狸心神不宁,在朝会上频频出错。
      期间并非没有波折。麟德元年,宰相上官仪勾结废太子李忠,意图废后,连废后的诏书都拟好了。武媚得知消息时,正在蓬莱宫批阅奏折,南云渐化作一道蓝光落在她案前,带来了上官仪与李忠密谈的幻境。

      “他们以为娘娘是后宫妇人,翻不起大浪。”南云渐的声音里带着冰碴。
      武媚却笑了,将那份墨迹未干的诏书揉成纸团:“那就让他们看看,妇人的手段。”她连夜面见李治,呈上上官仪通敌的证据——那些由隐世之人潜入敌营,用玄术显影的密信,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李治震怒,当场下令将上官仪打入天牢。武媚站在一旁,看着他颤抖的手,忽然明白,所谓“辅佐”,不过是借帝王的权柄,行自己的道。

      上元元年,李治风疾加重,诏命武媚“摄国政”。站在紫宸殿的丹陛上,接受百官朝拜时,武媚望着阶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起父亲跟自己讲过的武德七年那个雪夜,瞎眼老道说的“日月当空”。
      “从今日起,百官奏事,先呈于吾。”她的声音透过殿宇,传向长安城的每个角落,“凡军国大事,由陛下与吾共同裁决。”
      此时的朝堂上,关陇集团早已元气大伤,寒门官员占据了半壁江山。那些曾嘲讽“妇人干政”的老臣,如今垂首而立,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南云渐站在殿柱后,水青色长发在风中轻轻晃动。他看着武媚身上的十二章纹礼服,看着她发间那只仿佛随时要腾飞的青鸟玉簪,忽然觉得,这二十年来的织梦、护持,都值了。

      弘道元年,李治驾崩。遗诏曰:“军国大事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太子李显即位不足两月,便因欲提拔外戚韦玄贞为侍中,被武媚废为庐陵王。当她在朝堂上宣布“废帝为庐陵王,幽于别宫”时,满朝死寂,唯有南云渐指尖凝结的蓝光,在她袖中轻轻闪烁。
      “陛下年幼,不堪大任。”她望着阶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暂由我临朝称制,待寻得贤能者,再行立储。”
      这一“暂代”,便是六年。期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叛,骆宾王写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骂她“牝鸡司晨,祸国殃民”。武媚读着那篇檄文,竟笑出声:“这骆宾王倒是个才子,可惜站错了队。”
      她派李孝逸率军平叛,南云渐则化作一道青光,潜入叛军大营,织了场“兵败如山倒”的噩梦。叛军将领在梦中见到自己被唐军追杀,醒来后心神大乱,未战先溃。四十日便平定叛乱,速度之快,让天下人皆以为有神助。

      载初元年,洛阳的百姓、僧侣、道士纷纷上书,请求武媚称帝。当那劝进表如雪片般堆在案上时,武媚望着窗外的明堂,忽然取下了发间的青鸟玉簪。
      “南云渐,”她轻声说,“我想好了。”
      南云渐从蓝光中现身,狐眼望着她,满是了然:“娘娘要做什么?”
      “我要改名。”武媚的目光落在案上玉玺,云纹里的符号忽然亮起金光,“我要叫回我的本名——武曌。”
      曌,日月当空,普照四方。
      这个名字,从武德七年那个雪夜起,就刻在了她的骨血里。

      天授元年,九月九日。
      洛阳紫微城的则天门,万邦来朝。武媚身着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走上祭天高台。南云渐隐去身形站在她身后,水青色长发与她的冕旒流苏交织在一起,像一场跨越了三十年的约定。

      “自即日起,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改元天授。”她的声音透过玄术加持,传遍了洛阳城的每个角落,“朕,武曌,以女子之身,承天命,继大统,为圣神皇帝!”
      话音落时,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清越的凤鸣,一只水青色的大鸟从云层中俯冲而下,落在她肩头。正是那只青鸟玉簪所化,此刻展开的翅膀上,竟泛着日月同辉的光芒。
      台下山呼万岁的声浪里,武曌望着万里晴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曲江池的柳树下,那个穿水蓝长袍的青发男子。他说:“同一场梦做久了,会缠上魂魄的。”

      原来,她这一辈子,都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那个穿绯红宫装的少女,剑舞终了时,对着漫天星子笑靥如花。而如今,她终于让这个梦,照进了现实。
      南云渐望着高台上的武曌,望着她周身那圈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金光,忽然躬身行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武媚,只有圣神皇帝武曌。
      而他这个织梦者,终于可以收起银炉,让那些流转的蓝光,都化作长安夜里的长庚星,静静守护着这片被“日月”照耀的土地。

      09.
      “那关于武曌的那个梦,你到底是怎么给她解的啊?”
      穗禾怀里抱着半桶焦糖爆米花,指尖还沾着黏糊糊的糖霜,说话时嘴里“咔嚓”脆响不停。方才跟着“入梦来”的幻境亲历那波澜壮阔的一生,此刻他早忘了眼前这青发男子是自己素来不齿的妖族,只瞪着亮晶晶的眼追问,爆米花碎屑随着动作簌簌落在银白的发丝上。
      “说你是文盲你还不认。”文卿皱着眉拍掉肩头的糖粒,青铜卦盘在掌心转了半圈,冷不丁伸手敲了下穗禾的后脑勺,“吃相比桃屋还潦草,喷我一身!”
      南云渐望着他们打闹,唇角漾开浅淡的笑意,笑声刚起却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他抬手捂住唇,指缝间漏出的气音带着冰碴似的凉意,直到桃屋从绣囊里摸出颗莹白药丸递过来,才勉强顺了气。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淌过喉咙,他这才缓过劲,声音里还带着些微沙哑:
      “她的梦,原是她的心结。”他指尖凝起一缕淡蓝雾气,在暖空气里凝成武曌穿绯红宫装的虚影,剑穗上的明珠在光影里轻轻摇晃,“她总怕自己是镜花水月,担不起这天下重器。所以梦里的剑舞,看着绚烂,实则毫无锋芒——那是她藏在骨子里的犹疑。”
      虚影里的舞者忽然旋身,绯红裙裾如烈火燎原,银鞘短剑“噌”地出鞘,寒光劈开雾气。南云渐望着那道锋芒,轻声道:“直到她真的站上那高位,让‘曌’字照彻四方,那点犹疑早被岁月磨成了底气。梦是心影,心定了,梦自然就解了。”

      桃屋把兔包往他怀里一塞,绒毛蹭过他冰凉的指尖:“所以你才在她袖中藏了二十年的蓝光?又是织梦又是护持的,把自己耗成这样。”
      南云渐低头顺了顺兔包的毛,狐眼在烛火里泛着柔和的光:“冉遗织梦,本就是为了让执念找到归途。她的归途是日月当空,我的……”他顿了顿,望着案上那盏渐暗的银炉,“不过是送她走完这一程。”
      穗禾嘴里的爆米花突然不香了,他挠挠头把桶往桌上一放:“那你接下来打算……”话没说完就被文卿用卦盘敲了下额头,“问那么多干嘛?先把你掉我衣襟上的糖渣舔干净!”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满室人影轻轻晃动。南云渐看着打闹的两人,怀里的兔包打了个哈欠,他忽然觉得,这第七夜事务所的暖气,竟比千年前曲江池的春风还要暖些。

      三七剥开一根雪糕,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漫开时,她抬眼看向南云渐:“既然你已经帮她实现了愿望,现在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花了一千多年,才弄懂一个道理。”他抬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露出的脖颈让几人齐齐一怔——那处肌肤竟透着半透明的质感,隐约能看见身后盆栽的轮廓,想来是方才被长发遮着,才没让人发现异样。
      “你的脖子……”桃屋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南云渐抬手轻轻拦住了。
      南云渐的指尖悬在半空,拦住桃屋的动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低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脖颈,那里的蓝光像融化的冰棱在皮肤下游动,盆栽的影子在其中轻轻摇晃,仿佛他的躯壳正被时光一点点蛀成镂空的琉璃。
      “一千年前,我以为织梦是渡人。”他松开手,掌心的淡蓝雾气突然散开,在暖空气中凝成细碎的冰晶,“却忘了问她,‘日月当空’对她来说是不是负担,会不会让她觉得只是黄粱一梦。’”
      三七咬着雪糕的动作顿了顿,冰棍的冷气顺着舌尖往上窜,冻得她眼尾发颤:“武曌登基时,天地都映着金光,那模样可不像是后悔。”
      “可她晚年又开始常做另一个梦。”南云渐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像沉入曲江池底的寒月,“梦里她还是武府那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蹲在灶台前看母亲绣蓝鸢尾,锅里的杏仁酥香得能勾走魂魄。”他指尖划过自己半透明的喉结,那里的蓝光突然剧烈起伏,“每次梦醒,她都会对着铜镜里的白发发呆,问身边的侍女:‘你说,当年要是没入宫,我会不会活得更像自己?’”
      兔包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绒毛蹭过他冰凉的手腕。桃屋忽然想起自己药罐里的忘忧草,那些被穗禾嘲笑“不如碎冰冰管用”的草药,其实最能解人心头的郁结。她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三粒琥珀色的药丸:“这是安神散,化在水里喝,能让你舒服些。”
      南云渐接过药丸时,指尖的蓝光与瓷瓶相撞,发出风铃般的轻响。“谢仙子。”他将药丸攥在掌心,目光转向窗外——柠华街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积霜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武曌登基那天,紫微城地砖上的金光。
      “她临终前,我去看过她。”他忽然说,水青色的长发垂在肩头,发梢凝着细小的冰珠,“那时候她躺在长生殿的病榻上,发间的青鸟玉簪早就不见了,只有枚普通的木簪绾着花白的头发。看见我时,她忽然笑了,说‘长庚,你看,我终究没能活成梦里那个跳剑舞的姑娘’。”

      穗禾嘴里的爆米花“啪嗒”掉在地上。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南云渐的脖颈会变得半透明——冉遗一族靠织梦为生,可若是织的梦太重,执念太深,织梦者的魂魄就会被梦境反噬,一点点变得透明,直到彻底消散。
      文卿的卦盘突然剧烈转动起来,青铜面上的纹路亮起刺眼的光。“你不是来找我们寻人,”他盯着南云渐半透明的脖颈,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是来求我们,帮你解自己的结。”

      南云渐没有否认。他抬手解开束发的玉簪,水青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遮住了半透明的脖颈,却遮不住周身越来越浓的蓝光。
      “我织了千年的梦,帮了无数人找到归途,却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哪里。”他望着三七手里快要融化的雪糕,忽然笑了,“武曌说,她活成了天下人的‘曌’,却丢了自己的‘昭昭’。可我呢?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三七将融化的雪糕扔进垃圾桶,和田玉烟杆在掌心转了个圈。
      “所以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她挑眉时,鬓角的碎发在暖风中轻轻晃动,“帮你找回自己?还是让你像武曌那样,彻底放下?”
      “我想知道,”南云渐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在万鹤楼那天,我还会不会答应帮她织那个‘日月当空’的梦。”

      话音刚落,他掌心的蓝光突然暴涨,将整个事务所笼罩其中。暖气管子“咔嗒”一声冻住了,刚被穗禾嘲笑过的暖气片上,竟凝结出层薄冰,冰里映着无数个模糊的影子——有朱雀大街老槐树下的青布棚子,有曲江池边母亲鬓角的蓝鸢尾,还有长生殿里,武曌临终前那声轻轻的叹息。
      桃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兔包的绒毛蹭过他冰凉的皮肤:“别再想了!你的魂魄快撑不住了!”
      可已经晚了。南云渐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透明,透过他的肩膀,能清晰地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第七夜事务所”木牌。他望着那些在蓝光中流转的记忆碎片,忽然笑了,眉眼间的郁色彻底散去,像被春风吹化的湖面。

      “我好像……想起来了。”他说,指尖的蓝光凝成一枚玉佩的形状,正是当年老道送给武曌的那枚,“我帮她织梦,不是为了让她成为帝王,只是想让那个十二岁举着字据挡在粮铺门口的小姑娘,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蓝光突然剧烈收缩,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南云渐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淡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在心上:
      “原来好心做的事,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初衷是暖的,就不算错啊。”
      光芒散去时,暖气管子“咔嗒”一声恢复了热度,冰碴子顺着墙壁滚落,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南云渐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枚水青色的玉佩,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南”字,正是他当年摆摊时用的木牌上的字迹。

      桃屋捡起玉佩,指尖触到的温度竟带着一丝暖意,不像冰块,倒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他……就这么走了?”她抬头时,眼眶红红的,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抖得像风中的烛火。
      三七将玉佩揣进口袋,和田玉烟杆敲了敲桌面:“冉遗织梦,本就是向死而生的事。他帮武曌找到了归途,自己也终于想通了,不算亏。”

      穗禾突然“哼”了一声,转身往冰柜里塞了支绿豆沙,银发上的爆米花碎屑簌簌往下掉:“什么嘛,还以为能跟他打一架呢。”可转身时,谁都看见他眼尾红了。
      文卿的卦盘缓缓停下,青铜面上的纹路暗了下去。他望着窗外柠华街的阳光,忽然轻声道:“看咱院子里的暖池。”

      众人望去,只见院里暖池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水青色的鱼,鳞片泛着淡淡的蓝光,正对着事务所的方向轻轻拍打水面。波纹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落在武曌肩头的青鸟玉簪所化的神鸟。
      三七笑了,眼尾弯成月牙儿:“看来,他还没彻底走,这下好了,不用签合同,他把自己都压在这儿了。”
      暖气管子“咕嘟”响了一声,热气重新弥漫开来。墙角的空冰糕箱在暖风中轻轻晃动,像在诉说着一个刚刚结束,又仿佛从未结束的故事。而那枚水青色的玉佩,在三七的口袋里,悄悄透出一丝暖意,像千年前那个雪夜,武士彟揣在怀里的那枚,也像长生殿里,武曌临终前攥在掌心的那枚新的——原来有些缘,真的能跨越千年,永远温热。
      ——冉遗 完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84813/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