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

　　加迪尔亚艺术中心的穹顶洒下柔和的灯光，将《月下奏鸣曲》主题画展的每一幅作品映照得如梦似幻。洛梦站在一幅描绘月光森林的油画前，银白色的笔触勾勒出树影间流淌的雾气，仿佛能听见夜风拂过枝叶的低语。
　　雷伊思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幅看似不起眼的《溪边洗衣女》上——画中少女蹲在溪边，背影纤细，手中揉搓的衣物泛着不自然的银光。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我去那边看看。”他低声对洛梦说，见她点头后，不动声色地走向那幅画。
　　指尖刚触到画框边缘，少女的衣摆突然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雷伊思冷笑，压低声音：“满月，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画中少女的肩头一颤，随即传来只有他能听见的嬉笑，
　　“哎呀，被发现了？小伊思好凶哦——”
　　画布上的颜料诡异地流动，少女的侧脸渐渐变成满月那张狡黠的面容，“我可是很关心你们的进展呢！昨晚车上那个扑倒，啧啧，我都替你着急……”
　　“你——”，雷伊思的耳根瞬间发烫，手指猛地收紧，“不是说有事干了就别打扰我了吗”。
　　“那谁能有我的小伊思有意思呢，我可是很关心你的感情生活的—— 你们下一站要去哪儿啊～”。
　　雷伊思立刻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位穿着制服、正在为其他观众讲解的展厅主管。他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属于霍德格诺家少爷的矜持与一丝严肃。
　　“打扰一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权威感，“我对这幅《溪边洗衣女》有些疑问。”他指向角落那幅画，
　　“它的笔触、用色，尤其是光影处理的手法，似乎与这位画师的其他同期作品风格……存在显著差异。我个人怀疑，这极有可能是一件十分拙劣的赝品。”
　　他可以加重了“拙劣”二字，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幅画。
　　主管显然认得雷伊思的身份，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而紧张：“赝品？霍德格诺大人，这……”他连忙看向那幅画。
　　“为了画廊的声誉，也为了对真正的艺术负责，”雷伊思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建议立刻请鉴定师过来，或者至少……先将它隔离保护起来，避免不必要的争议和潜在的损失。”
　　主管被他说得心慌，看着那幅平平无奇的洗衣女图，又看看雷伊思笃定的神情，哪里还敢怠慢。“是！是！多谢大人提醒！我们立刻处理！”他连忙招呼工作人员，迅速在那幅画周围拉起了隔离绳，并放置了“暂停参观，接受核查”的牌子。
　　雷伊思满意地看着工作人员忙碌，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幅被围起来的画。画框里，洗衣少女的背影似乎……僵硬了那么一瞬。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无声地传递着警告，别再来烦我们。
　　“幼稚！”满月的声音飘进他耳朵，似乎有那么一丝不屑。
　　他转身，神色如常地走向还在欣赏月下花园的洛梦，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摆脱了恼人的“画作”，两人来到一家口碑极佳的海边露天海鲜餐厅。咸湿的海风带着自由的气息，餐桌上摆满了新鲜出炉的烤鱼、蒜蓉龙虾和冰镇的本地果汁。
　　“刚才那幅画……真的有问题吗？”洛梦切着龙虾肉，好奇地问。她注意到了雷伊思和主管的交谈。
　　“嗯，感觉不太对。”雷伊思含糊地带过，不想提满月那个麻烦精，“可能是仿冒者技艺不精吧。”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假期快结束了吧？你回温加斯后有什么计划？”
　　洛梦点点头：“嗯，下周要回学校了。”她小口喝着果汁。
　　雷伊思放下叉子，睫毛在阳光下微闪，他看着洛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小的得意：“那……过不久在学校里，或许我们能常见面了。”
　　洛梦疑惑地抬眼：“嗯？”
　　“父亲给我申请了转学，”雷伊思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像阳光洒在海面上，“过几天，我也会去温加斯的米罗学院。”
　　“真的？！”洛梦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讶和喜悦毫不掩饰地涌上脸庞，“你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这消息太意外了。
　　“我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雷伊思笑着，看着她惊喜的样子，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父亲在元老院的工作要挪去温加斯处理，我们也会在那里定居很长一段时间”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换个环境也好。”
　　“太好了！”洛梦由衷地感到开心，想到在学校里还能见到他，假期结束的怅然似乎都淡去了不少。两人相视而笑，海风也仿佛变得更加温柔。

　　夜幕降临，加迪尔亚音乐厅内座无虚席。今晚是一场小型但高水准的弦乐四重奏音乐会。柔和的灯光下，四位演奏家专注的神情和流淌出的音符编织成一个纯粹的音乐世界。
　　演奏的曲目时而舒缓如月光下的潮汐，时而激昂如海上的风暴。洛梦安静地听着，渐渐沉浸在音乐描绘的情感海洋中。
　　当一曲深沉、带着淡淡哀伤的慢板响起时，小提琴如泣如诉的音色，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勾起了洛梦心底深埋的记忆碎片。
　　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糟糕的？从元老院被释放出来的那一刻，她有些恍惚，一方面是对妮可的死存疑，另一方面是佩格芬有何目的要帮自己隐瞒真相，这一系列的事感觉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下面的指不定是何种深渊。
　　而自己还要在这样的压抑中活多久，已经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曾经不论闯了什么祸，父亲都会轻松化解，而现在，关于元老之位继承的事她都没有勇气去提议，她害怕某些话，像学校里那群人说的一样的那些话。
　　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孤独、失去的痛楚，在如此契合心境的音乐催化下，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微微低着头，努力想忍住，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雷伊思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侧过头，借着舞台微弱的光线，清晰地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痕和紧抿的嘴唇。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安抚她。
　　然而，洛梦压抑的啜泣声在安静的演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周围已经有不少观众投来了好奇或关切的目光。当那些目光扫过洛梦，再落到她身边、一脸紧张和担忧的雷伊思身上时，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了然的同情，甚至隐隐的谴责。
　　雷伊思伸到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接收着四面八方传递来的“人渣”信号，一时间尴尬得无地自容，脸颊都有些发烫。他既心疼洛梦的眼泪，又被这巨大的误会弄得哭笑不得。
　　他只能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凑近洛梦耳边，带着十二万分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洛梦？你……还好吗？”
　　洛梦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了下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想保持平静：“没……没事……只是……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她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看周围，现在绝对有许多双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雷伊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不是因为他就好！他松了口气，又觉得心疼。他不再顾忌周围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声音放得更柔：“都过去了……别怕。” 他递过一张干净的手帕。
　　洛梦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里，没有再说话。后半场音乐会，她一直低着头，情绪沉浸在悲伤的余韵里。雷伊思则如坐针毡，在优美的音乐和周围时不时飘来的谴责目光中煎熬着。
　　音乐会散场，夜风微凉。
　　两人并肩走在回别墅的路上，沉默弥漫着。洛梦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眼睛还有些红肿。
　　“对不起，”洛梦小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刚才……让你难堪了。我其实不太会处理自己的许多情感，我也有点害怕社交，所以有时候会选择逃避”。
　　“说什么傻话。”雷伊思立刻摇头，声音温和，“该道歉的是我，没能早点发现你不舒服。那些事……”他斟酌着措辞，“如果以后你想说，我随时听着。不想说也没关系。”
　　洛梦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泛起暖意。“谢谢你，雷伊思。这个假期……我过得很开心。”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港口，“真的。”
　　雷伊思也停下脚步，看着她被夜风吹拂的发丝和依旧带着些许红痕的眼眶。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也带着一丝即将离别的清寂。
　　“明天……几点的船？”他问，声音低沉了些。
　　“上午十点。”洛梦回答。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假期结束了，这场在加迪尔亚意外开始的相遇与陪伴，也即将画上句号。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吹动着离别的序曲。
　　“那么……”雷伊思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扬起惯有的、温和而绅士的笑容，朝洛梦伸出手，“洛梦小姐，感谢你在加迪尔亚的时光。很荣幸成为你的向导，虽然……可能不够完美。”他眨了眨眼，带着点自嘲。
　　洛梦看着他伸出的手，也释然地笑了。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谢谢你，雷伊思。谢谢你……留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挚的重量。
　　两只手短暂交握，随即分开。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空旷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海潮声在夜色中轻轻回荡，为这段短暂的夏日际遇，奏响了温柔而略带怅惘的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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