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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同样枯瘦、却明显年轻许多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门内阴影中闪出!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破旧、却浆洗得相对干净些的靛蓝色粗布棉袄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紧紧绾在脑后,一丝不乱。
一张脸同样布满深刻皱纹,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底层挣扎的艰辛,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与门后那双枯井般的怨毒截然不同!
那是一双……极其锐利、极其清醒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白浑浊带着血丝,瞳孔却异常漆黑明亮,如同两点在灰烬中燃烧的余烬!
此刻,这双眼睛正警惕地、快速地扫过门外呼啸的风雪和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杨容姬,随即猛地瞪向门内那个佝偻身影,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不容置疑的严厉:
“阿婆!回去!外面风大!冻着了又要咳血!”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强硬地、不容分说地抓住了门内那个佝偻老妪枯瘦的胳膊,用一种与其枯瘦身形不符的、惊人的力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那怨毒的身影强行拽回了门内浓重的阴影里!
“呃……呃……”门内传来佝偻老妪不甘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哑呜咽和挣扎声,但很快就被门板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门口,只剩下那个穿着靛蓝棉袄的老妇。
风雪毫无阻碍地灌入门内,吹得她花白的鬓发凌乱飞舞。她似乎毫不在意刺骨的寒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再次落回雪地里如同破败血袋般的杨容姬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审视。她快速蹲下身,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探向杨容姬的脖颈动脉,又翻开她沾满血污雪泥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熟练。
“伤得不轻,寒气入骨,再冻一会儿,神仙也难救。”老妇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她说话间,已经伸出双臂,毫不费力地将杨容姬冰冷的、瘫软的身体从雪地里抱了起来!动作稳当得如同抱起一捆干柴,仿佛那瘦弱身躯里蕴含着与外表不符的惊人力量。
骤然的移动牵扯到腰腹间撕裂的伤口,剧痛让杨容姬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意识在剧痛和温暖的冲击下再次陷入混沌的漩涡。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抱着,穿过冰冷的门洞,进入了一个相对温暖、却弥漫着浓重腐朽气味和刺鼻草药味的空间。
“砰!”
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和最后一点天光。库房里瞬间只剩下角落里那盏如豆油灯散发出的、昏黄摇曳的光晕。
温暖?不,是闷热!一种混杂着浓烈草药味、陈年霉味、某种腐朽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的浑浊闷热!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粘稠的、带着怪味的浆糊。
杨容姬被轻轻放在一处铺着厚厚干草和破旧棉絮的“床铺”上。身下传来的触感稍微柔软了些,但那股刺鼻的混合气味更加浓烈地包裹上来。
“忍着点。”靛蓝棉袄老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她动作麻利地解开杨容姬早已被血污和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烂囚衣。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得杨容姬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昏黄的灯光下,腰腹间那道反复撕裂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渗出的血液混合着污垢,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伤口周围的肌肤肿胀发烫,显然已经严重发炎。
老妇眉头紧锁,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凝重。她没有说话,转身走到角落里一个用破瓦罐架在几块石头上的简易小炉子旁。炉子里炭火微弱,上面架着一个同样破旧、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陶罐,里面翻滚着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汤。
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陶碗,从陶罐里舀出半碗滚烫的药汤。那药汤的颜色如同最浓的墨汁,粘稠得几乎能拉丝,散发出的苦味霸道地压过了房间里其他所有气味。
老妇端着药碗走回床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边缘磨损、还算干净的粗布。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滚烫的药汤直接浇在了粗布上!
“滋啦——!”
白色的蒸汽伴随着浓烈的药气瞬间升腾而起!
紧接着,在杨容姬因剧痛而涣散、甚至来不及反应的惊骇目光中,老妇将那块浸透了滚烫药汤、冒着灼热蒸汽的粗布,狠狠地、精准地捂在了她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库房死寂的空气!杨容姬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般骤然弓起!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灼痛感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皮肉,狠狠扎进她的骨髓!撕裂了她的神经!腰腹间的伤口仿佛被投入了熔炉,每一寸皮肉都在疯狂地尖叫、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如同岩浆灼烧般的剧痛,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却又带着奇异通畅感的虚弱。腰腹间伤口处,那滚烫的药布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传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药力的温热感,仿佛在镇压着那片刚刚经历风暴的区域。
杨容姬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瘫软在干草堆上,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眼前的白光和血雾渐渐散去,视线重新聚焦。她看到靛蓝棉袄老妇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正俯视着她。老妇手里拿着一个破陶碗,里面是半碗颜色稍浅、但依旧苦涩的药汤。
“能喘气,就死不了。”老妇的声音依旧沙哑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将药碗凑到杨容姬干裂的唇边。“喝了。”
杨容姬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她张开嘴,任由那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汁灌入喉咙。药汁滚烫,滑过食道,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流,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
喝完药,老妇不再看她,起身去收拾那个破瓦罐和小炉子。
杨容姬疲惫地闭上眼睛,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药力带来的昏沉感同时袭来。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昏睡的混沌边缘时,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鬼魅的啜泣,从库房最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角落里幽幽传来。
是那个佝偻如鬼的老妪!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模糊、更加破碎,仿佛在喉咙里含混不清地滚动着什么,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的怨毒。呜咽声中,夹杂着几个模糊的音节,如同梦呓:
“……玉……玉……我的……玉……”
“……还我……还我……”
“……报应……报应啊……都……都该……死……”
这怨毒的呜咽和破碎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库房浑浊闷热的空气中,钻入杨容姬昏沉的意识里,带来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不安和寒意。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块从父亲血书上撕下的、染血的残片,以及……那枚在雪地爬行中,不知何时滑落到衣襟里、此刻正紧贴着她冰冷皮肤的……碎瓷片!
指尖触碰到碎瓷片冰冷锋利的边缘,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让她昏沉的意识猛地一凛!
就在这时,库房深处那怨毒的呜咽声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念,反复念叨着:
“……玉……羊脂白玉……云……云纹……”
羊脂白玉?云纹?
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杨容姬混乱的记忆深处!她猛地想起王劭指间那只小小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锁!上面似乎……就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
济儿的长命锁?!这老妪……为何会念叨这个?!是巧合?还是……
巨大的困惑和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库房深处那呜咽声传来的角落。
昏黄的灯光无力驱散那片浓重的黑暗,只能勾勒出一个更加佝偻、如同蜷缩在巢穴中受伤野兽般的模糊轮廓。
靛蓝棉袄老妇似乎也听到了那呜咽声。她停下了收拾的动作,背对着杨容姬,面朝着那片黑暗的角落,沉默地站着。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却挺直的背影轮廓,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许久,那老妇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重新走回杨容姬的“床铺”边。她没有看杨容姬,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双同样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上。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杨容姬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靛蓝色粗布棉袄最上面的两颗盘扣!
在杨容姬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老妇从自己贴身的、同样洗得发白的里衣领口内,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
玉佩不大,只有拇指指节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如同凝脂般的羊脂白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散发出内敛而纯净的光泽。玉佩的造型极其简洁古朴,没有繁复的雕花,只在边缘处,用极其流畅圆润的线条,勾勒出几缕舒展的……祥云纹样!
云纹!羊脂白玉!
杨容姬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这玉佩的质地、色泽、纹样……与王劭手中那只桓济的长命锁,何其相似!不,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大小和具体形状略有不同!
老妇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玉佩。她的目光落在玉佩上,那双锐利如余烬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是刻骨的怀念?是……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被岁月尘封的恨意?
她摩挲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和悲悯,牢牢地锁定了杨容姬惊愕茫然的脸。
老妇的声音沙哑依旧,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库房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杨容姬混乱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姑娘……”
“这枚玉……”
“是……故人……托付……”
“等一个……该来的人……”
“等了……整整……二十年……”
老妇沙哑的声音,如同被岁月磨钝的钝器,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顿,重重砸在库房死寂而浑浊的空气里,也砸在杨容姬混乱如麻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二十年?
故人托付?
等一个该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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