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偶像一起养皇帝

作者:新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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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銮驾抵京,已是霜降。距南巡离京,不过月余,却恍如隔世。

      深秋的晨雾裹着皇城的轮廓,朱雀大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仪仗森严如铁铸的长龙。文武百官跪伏于承天门外,山呼万岁之声穿透雾气,肃穆得近乎压抑。

      朱翊钧坐在明黄舆轿中,左手虚按着左肩——太医说伤口愈合得不错,只是经脉受损,这只手月余不能提重物。他掀起轿帘一角,望着熟悉的红墙黄瓦,那曾是他全部世界的景象,如今却像隔着一层雨雾·,清晰依旧,却寒意透骨。

      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放下轿帘,闭目靠向软垫。那张脸已褪尽孩童圆润,下颌线条初显嶙峋,眉宇间沉淀下某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只有睫毛在微微颤动,泄露着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慈宁宫暖阁,地龙烧得正旺。

      李明徽屏退所有宫人,亲手解开朱翊钧肩上的绷带。伤口愈合良好,新肉泛着淡粉,但寸余长的刀痕依旧狰狞,像一条蜈蚣趴伏在他已见宽阔的肩胛上。

      “太医说不会留大疤。”她仔细换药,动作轻柔,“只是阴雨天会酸胀,往后习武射箭,需多留神。”

      朱翊钧任由母亲摆布,目光却定在窗外那株枯荣参半的海棠上:“母后,南行前,儿臣以为已读懂半部《资治通鉴》,便算懂得治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变声期后特有的沙哑,自称在“朕”与“儿臣”间微妙地摇摆。

      “现在呢?”李明徽缠好最后一圈白纱。

      “现在……”朱翊钧转过头,眼中那点残存的稚气已被某种沉重的清醒取代,“现在方知,史书是墨写的,江山是血染的。读得懂字句,未必读得懂人心。”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些织户,他们恨我。可他们甚至不知我是谁。他们只是……需要一柄刀,来斩断自己的绝望。”

      李明徽在他身侧坐下,握住了他没受伤的右手。那手冰凉,指节分明,掌心有经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已是一双少年的手,却还未长成帝王应有的厚实。

      “皇儿,你分得清吗?”她缓缓问,“那一刀,是冲着朱翊钧这个人来的,还是冲着‘皇帝’这个位置来的?”

      朱翊钧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蜷缩。

      许久,他答:“有区别吗?坐在这个位置上,朱翊钧便是皇帝,皇帝便是朱翊钧。刺向这个位置的刀,终归要扎进这副血肉之躯。”

      这话说得太平静,平静得让李明徽心头发涩。她看着儿子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忽然想起史书上那个晚年深居简出、与朝臣隔阂日深的万历皇帝——不,朱翊钧不能变成那样。

      不对,是她的儿子不能变成那样。

      “有区别。”她握紧他的手,一字一句,“冲着人来的刀,躲过便罢。冲着位置来的刀……你要学会让它扎不进来。”

      “怎么学?”朱翊钧抬眼,目光清亮如刃,“像张先生那样,用一身傲骨硬扛?还是像母后这样,用一世聪慧周旋?”

      他问得直白,甚至有些尖锐。这不是孩童的天真发问,是少年君王在血光中淬炼出的、带着痛楚的求索。

      李明徽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从多宝格深处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封火漆完好的密函。

      “这是三日前,你张先生送来的。”她将信递过去,“不是奏章,是私信。他嘱我,待你心绪稍定时再呈阅。”

      朱翊钧拆开信。张居正的字迹依旧力透纸背,只是比往日多了几分罕见的沉郁:

      “陛下钧鉴:闻扬州惊变,臣五内俱焚。陛下年少涉险,臣之罪也。然事已至此,悲悔无益。臣唯有一言相禀——陛下今日所受之刀,臣二十年来,日日常悬于颈。”

      “初入翰林,有人笑臣寒门出身;晋位学士,有人谤臣攀附权贵;及至秉政,弹章如雪,咒骂如潮。然此皆明枪,尚可防。唯暗箭最难当——有笑脸递毒酒者,有躬身藏匕首者,有口称‘为国’而心怀鬼蜮者。”

      “陛下今见人心之恶,是祸,亦是幸。早一日见,早一日防。愿陛下以此伤为鉴,从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笔迹在此处顿了顿,墨迹稍深,“然亦请陛下勿因此伤,而闭目塞听,疑尽天下忠良。恶者当防,善者当护,此中分寸,便是为君最难处。”

      “臣在京中,日夜悬心。唯愿陛下珍重圣体,早复康健。改革大业,臣当在前开路;然江山永固,终需陛下亲掌乾坤。书不尽意,伏惟珍摄。臣居正再拜谨上。”

      信末,又添一行小字:“太后娘娘随行护驾,臣感念不尽。江南水浑,万望娘娘与陛下同进同退,切莫分离。此臣肺腑之言。”

      朱翊钧握着信纸,指节泛白。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张居正赠他那本游学笔记时说的话:“陛下此去,多看民生多艰,便知臣为何心急。”那时他只觉是师长的期许,如今方懂,那话里藏着多少未尽的忧患。

      “张先生他……”少年喉头动了动,“他写这信时,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是。”李明徽轻声答,“他难受,不只是因为你受伤,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条路,你才刚踩上荆棘,而他已走了二十年,靴底早已渗血。”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可他还在走。皇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翊钧沉默良久,低声道:“因为……不能停。”

      “对,不能停。”李明徽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又被硬生生压下,“一停,从前流的血就白流了;一停,后面等着活路的人,就真没活路了。”

      暖阁里静下来,只有地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窗外,秋阳爬上飞檐,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当夜,朱翊钧的高热复起。

      太医说是伤口余毒未清,加上心绪震荡、舟车劳顿所致。药一碗碗灌下去,汗一层层发出来,人却昏沉不定,时醒时寐。

      梦里光影凌乱。有时是济南客栈那两道鬼魅般的黑影,刀锋贴着咽喉划过;有时是扬州平山堂前扭曲的仇恨面孔,嘶吼声震耳欲聋;有时又变成德王朱载堃温雅含笑的脸,那笑容底下渗出森森寒意,冻得他骨髓生疼。

      最深的一次梦魇里,他看见张居正站在文渊阁的烛火下,背影挺拔如松。忽然间,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有的持刀,有的握笔,有的空手却指甲锋利,齐齐抓向那道背影——

      “先生!”他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

      “皇儿?”守在榻边的李明徽立刻按住他,“是梦,只是梦。”

      朱翊钧剧烈喘息,左肩伤口因动作牵扯而刺痛,反倒让他清醒过来。他靠在母亲臂弯里,感受着她身上熟悉的、安宁的熏香气味,许久,才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李明徽替他拭去额上冷汗,“再睡会儿,天还没亮。”

      朱翊钧却摇头:“儿臣……睡不着了。”

      他望向窗外墨沉沉的夜空,忽然问:“母后,您说张先生此刻……睡了吗?”

      李明徽一怔,随即苦笑:“怕是没睡。冯保黄昏时来报,文渊阁的灯,这几夜都亮到卯时。”

      “因为扬州的事?”

      “不止。”李明徽扶他重新躺下,掖好被角,“朝中已有人上疏,说陛下南巡遇险,乃新政激变所致,请暂缓清丈、安抚江南。你张先生……得应对。”

      朱翊钧闭上眼。黑暗中,那些奏章上的字句仿佛自行浮现,字字诛心,句句如刀。他想起张居正信中所言“弹章如雪,咒骂如潮”——原来不是夸张。

      “母后,”他忽然睁开眼,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若有一日……儿臣也开始疑张先生呢?”

      这话问得突兀,却在他心里盘桓多日,像一根细刺,不碰不疼,一碰便扎得心神不宁。

      李明徽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枯叶与霜寒的气息,吹得烛火摇晃。

      “皇儿,你可知为君者,最难的是什么?”

      朱翊钧想了想:“平衡朝局?明辨忠奸?”

      “不。”李明徽转过身,逆着烛光,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声音却字字清晰,“是在不得不疑时,依然敢用;在不得不用时,依然能制。”

      她走回榻边,坐下,目光平静如古井:“你可以疑。疑人之心,人皆有之。但你要想清楚——你疑他什么?是疑他忠君之心,还是治国之能?是疑他品性高洁,还是……疑他功高震主?”

      朱翊钧被问住了。

      “若疑他忠心,”李明徽缓缓道,“那这满朝文武,你无人可信。因他若有不臣之心,内阁、六部、九边,早该换作他的门生故旧。”

      “若疑他能力,那你睁开眼看看——自他掌枢以来,国库是盈是虚?边关是安是危?漕运是畅是阻?”

      “若疑他品性……”她笑了笑,那笑里有些许涩意,“一个将全部心血扑在国事上、起居简朴如寒士、不蓄私产不营党羽的人,你还能疑他什么?”

      朱翊钧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至于功高震主——”李明徽的声音低下去,近乎耳语,“皇儿,记住:帝王之术,不在制衡,在驾驭。你若真觉他功太高,那便让自己成为比他更大的功业。让他辅佐你,成就一个他一人绝无法成就的盛世。到那时,他的功,便是你的功;他的名,便是你的名。”

      她握住儿子的手,那手已有了些温度。

      “所以,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疑而不查、查而不断、断而不决。你若真疑,便大大方方去查证、去问询、去观察。但一旦查清了、问明了、看真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便要信得彻底,用得放心。这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它不是教你做瞎子,是教你做明眼人之后,要有担当,有魄力。”

      朱翊钧怔怔望着母亲,许久,忽然问:“那……母后呢?若儿臣疑母后呢?”

      李明徽笑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毫无阴霾的笑意。

      她起身,后退三步,对着榻上的少年——不是对着儿子,是对着大明的皇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臣妾李太后,请撤帘归政。”

      朱翊钧浑身一震,下意识要坐起,却被母亲抬手止住。

      “自今日起,皇帝可亲裁万机。臣妾移居仁寿宫,非召不出。”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如镜,“如此,皇帝可还疑?”

      “母后!”朱翊钧急道,“儿臣并非此意——”

      “我知道。”李明徽走回榻边,重新坐下,脸上仍是那副平静神情,“但皇儿,这不是气话。这是告诉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若真疑谁,就该有收回权柄、另做安排的决断与能力。而不是一边用着人,一边猜忌着,那才是最伤己伤国的蠢事。”

      她伸手,轻轻抚过少年额前微湿的碎发:“但母后相信,我的皇儿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因为他见过真正的刀光,知道谁才是那个在刀光前,挡在他身前的人。”

      朱翊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压抑,没有掩饰,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那样,将脸埋进母亲肩头,哭得肩背颤抖。

      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迷茫,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李明徽轻轻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窗外,天色渐青,启明星在东方亮起,清冷而坚定。

      三日后,万历皇帝正式临朝。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若非熟知内情者,几乎看不出左肩的伤势。龙袍下的身躯已见少年的清瘦挺拔,那张脸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眉宇间沉淀下某种冷硬的质感。

      朝会钟鸣,百官肃立。

      丹陛之下,张居正紫袍玉带,垂目而立。他的鬓角似乎又添了几茎白发,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历经风雨却未折断的旗。

      果然,奏事未半,便有御史出列。

      “臣有本奏!”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体乾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陛下南巡遇险,天下震动。臣闻扬州民变,实因清丈田亩、推行新法过急所致。百姓不堪其扰,方有铤而走险之举。臣恳请陛下暂缓新政,安抚江南,以圣体安康为重,以天下民心为念!”

      话音落下,朝堂寂静。

      无数道目光投向丹陛上的少年天子,又悄悄瞥向首辅张居正。

      朱翊钧端坐龙椅,左手虚按御案,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扶手。很轻的节奏,却让满朝文武的心,跟着那节奏一点点绷紧。

      良久,他开口:“刘卿。”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

      “臣在。”刘体乾躬身。

      “你在扬州,有耳目?”

      刘体乾一愣:“臣……臣只是风闻。”

      “风闻?”朱翊钧微微倾身,目光如冷电扫过,“那朕告诉你,朕亲眼所见——扬州知府为迎致仕阁老省亲,擅拆沿河民宅百二十间,此事可曾上报?可曾经朝廷准允?”

      刘体乾额头见汗:“臣……臣不知。”

      “你不知,朕知。”朱翊钧的声音陡然转厉,“朕还知,所谓‘民变’中领头者,三人是码头青皮,收钱闹事;两人是赌坊打手,欠债被逼。真正织户不过十余人,且多数是被煽动裹挟!”

      他站起身——这个动作牵动左肩伤口,刺痛让他脸色更白,却也因此显出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

      “至于刺杀朕的刺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居正。

      张居正依旧垂目,只是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

      “刺客所用腰刀,乃南京军器局万历三年所制,刀镡有‘丙子’印记。”朱翊钧一字一句,声音冰寒刺骨,“而南京军器局万历三年共制此型腰刀三百柄,其中一百柄,拨给了南京守备太监衙门。”

      他看向刘体乾,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刘卿,你说巧不巧?南京守备太监张宏,正是你同年进士的姻亲。”

      “轰——”朝堂彻底炸开。

      刘体乾面如死灰,扑通跪倒:“陛下!臣、臣冤枉!臣与张宏虽有姻亲,但绝无勾结!此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是不是栽赃,朕自会查清。”朱翊钧打断他,重新坐下,声音恢复平静,却更令人胆寒,“但在查清之前,若有谁再以‘民变’为由,妄议新政、动摇国本——”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如实质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金殿。

      这一刻,所有人才惊觉:龙椅上那个少年,真的不一样了。那不再是需要太后垂帘、首辅辅政的孩童天子,而是一个亲身挨过刀、见过血、开始懂得如何握紧权柄的少年君王。

      散朝钟鸣,百官鱼贯而出,无人敢交头接耳。

      张居正走在最前,步伐沉稳,只是背脊比往日挺得更直。他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猜忌的、畏惧的、怨毒的、期待的……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他的紫袍上。

      但他没有回头。

      文华殿后殿,朱翊钧单独召见张居正。

      这是回京后,师徒第一次私下相对。

      张居正行完礼,未等皇帝开口,便撩袍跪下,伏地不起:“臣……护卫不力,致陛下涉险,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发颤,是真正后怕的颤栗。

      朱翊钧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老人——是的,老人。不过五十余岁,鬓发已白了大半,背脊虽挺,袍服下的身躯却显清瘦。这个被史书称为“铁腕首辅”的人,此刻伏在地上,竟有几分脆弱的意味。

      “先生请起。”朱翊钧亲自上前搀扶。

      张居正抬头,看到少年天子苍白的脸、清亮却深沉的眼睛,还有那掩在龙袍下、微微不自然的左肩姿态。

      “陛下的伤……”他喉头哽住。

      “无碍了。”朱翊钧示意他坐,自己也回到御座,“倒是先生,在京中不易。”

      这话说得含蓄,张居正却听懂了。扬州之事传回,朝中暗流如何汹涌,攻讦如何恶毒,他比谁都清楚。

      “臣本分而已。”他低声道。

      朱翊钧看着他,忽然问:“先生,若有一日,满朝皆骂你,史书皆谤你,百姓……亦不理解你,你会后悔吗?”

      张居正怔住了。

      他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如此直接,如此……不像君臣奏对,倒像师徒夜话。

      但他看着那双清澈却沉重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孩子,是真的在问。不是试探,不是权术,是一个亲身挨过刀、见过人心之恶的少年,在向走过二十年荆棘路的师长,求一个答案。

      “臣不会后悔。”张居正缓缓道,声音沉如山岳,“因为臣知道,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有些骂名,总得有人先背。”

      他顿了顿,看向御座上的少年:“陛下可知,臣少时读史,最仰慕两人?”

      “谁?”

      “一是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居正目光悠远,“二是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笑了笑,那笑里有说不出的苍凉:“那时只觉得,大丈夫当如是,方不负平生。及至为官,方知这‘鞠躬尽瘁’不是豪言,是夜夜烛火下的呕心沥血;这‘先忧后乐’不是诗篇,是明知前路无光、身后骂名,却还得咬牙走下去的……孤绝。”

      他起身,重新跪倒,这一次,额头触地:“陛下,臣这一生,不求青史留美名,不求身前享富贵。只求百年之后,后人翻开万历初年的卷册,能说一句——那时有过一场改革,虽艰难,虽不完美,虽惹尽骂名,但它让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多撑了几十年;让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多喘了几口气。”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如此,臣便……足矣。”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师长、臣子、老人。

      他忽然想起扬州客栈那一夜,自己在札记上写下的那句话:“自此之后,朕与先生,便是真正的同路人。”

      现在,他更懂了。

      同路人,不只是同道,更是同担——担这江山社稷的千钧重负,担这青史骂名的万钧之重。

      “先生,”他轻声说,“起来吧。”

      张居正起身时,背脊依旧挺直,只是眼眶有些红。

      “还有一事,”朱翊钧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章,“这是湖广清丈的最终汇总。田亩新增三成二,赋税可增一百二十万两。先生,你做到了。”

      他将奏章递过去。

      张居正双手接过,指尖微颤。他翻开,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良久,才哑声道:“是陛下圣明,太后支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朱翊钧看着他,“先生,这条路还很长。江南、浙江、江西、河南……还有太多硬骨头。但朕会陪先生,一起啃下去。”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带着少年的清俊,眼神却已如磐石。

      张居正深深一揖,这一次,没有跪。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站着说,更有分量。

      “臣,”他一字一顿,“必不负陛下所托。”

      是夜,乾清宫暖阁。

      烛火下,朱翊钧摊开南巡札记的最后一页。墨迹已干,他却提起笔,在空白处添了一段:

      “归京十日,伤渐愈,心始定。母后教朕:疑可查,断要明,用人不疑,乃为君之勇,非为君之仁。先生示朕:先忧后乐,非诗篇豪语,是孤身行于长夜,以血肉暖热寒铁的苦行。”

      “扬州一刀,斩去残存稚气;朝堂一言,立定君王威仪。十五岁矣,当以此伤为甲,以此疑为镜。看清该信之人,握紧该行之刃。”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必求尽善尽美,求无愧于心。”

      写罢,他搁下笔,吹灭蜡烛。

      窗外,紫禁城的夜空星河低垂,恍若触手可及。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着。

      那光,已不是孩童窥探世界的好奇,而是君王审视江山的、冷冽而坚定的星火。

      而在遥远的文渊阁,最后一盏烛火也终于熄灭。

      张居正站在窗前,望着乾清宫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拂动他花白的鬓发,他忽然想起日间皇帝那句“朕会陪先生一起啃下去”。

      “陛下长大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散在秋风里。

      有欣慰,有感慨,也有深藏心底的、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虑。

      成长总是痛的。而帝王的成长,往往伴着血光。

      他只希望,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为这孩子多挡几年风雨。

      哪怕……挡到灯枯油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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