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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翌日早晨,于少微恹恹地歪在寝宫的软榻上等早膳。
身子沉甸甸的发懒,精神也倦怠得很,她索性吩咐宫人直接在榻边支张小几,早膳也全都端过来。
端菜的宫女折返一趟又一趟,没多久就把小小的乌木几案堆得满满当当,于少微定睛一瞧,顿时瞪圆了双眼,语气带着几分诧异:“这……怎么这么多?”
她没吩咐过要丰盛,这十一二个碗碟,荤素点心汤水样样齐全,别说她此刻没什么胃口,便是食欲旺盛时也吃不完,岂不是要白白浪费?宫里规矩森严,有没有什么纪检之类的组织?不会隔天就告到皇后那说她奢侈无度吧?
小几实在堆不下,她只得先拣了两碟看着合口的点心放在面前,其余的便放旁边,宫人侍奉在旁随时进行流动替换,不过是一顿日常早膳,硬是吃出了早茶配流水席的排场,于少微望着眼前琳琅的吃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娘娘,这几碟点心是陛下特意赏赐的。”槐序点了点几样摆盘考究、连碗碟都十分别致的吃食。
于少微点点头,可以理解,应该的。
目光扫过一案吃食,最终落在一钵飘着浓郁香气的羊肉上,辛辣的胡椒味混着羊肉的鲜香钻入鼻尖,瞬间激醒了混沌的思绪,浑身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舒泰,只是……她挑了挑眉,指着那钵水盆羊肉问道:“这又是哪来的?”谁家好人大清早的就吃这么个硬菜?
槐序笑眯眯道:“是五殿下吩咐的。殿下昨晚特意嘱咐,说您昨夜没吃好,今早定要备得丰盛些,如今还不是吃羊肉的时令,这羊肉是殿下用自己的例银,特意让人跑了好几家铺子才采买到的。”
于少微“哎唷”一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得意的笑,算他有良心,还会惦记她有没有吃饱。
庆帝赐的荷叶莲蓬汤鲜香爽口,已是难得的美味,但此刻闻着这钵水盆羊肉的香气,她倒觉得亓轸这份更胜一筹,不论口胃,单比心意,果然还是自家孩子更让人觉得妥帖。
不过,真的太丰盛了,这就是所谓奢靡的生活吗?于少微由衷感叹。
*
接下来半月有余,庆帝多次照幸她,珍宝绸缎流水般的往她宫里送,一时之间,宫中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沸沸扬扬,或艳羡,或揣测,或嫉妒,于少微的钱包鼓起来了,生活也同样“热闹”起来。
往日无人问津的晴雨阁如今成了宫妃们趋之若鹜的去处,今日这位婕妤携了新制的香膏前来分享,明日那位贵人带着金钗过来赏玩……她们的眼神总是在殿中各式赏赐上打转,问东问西,言语间尽是试探,且往往送走一位,转身便又迎来一双,有时甚至三五成群,簇拥着涌入晴雨阁内,于少微宫里的茶水点心都快被薅完了!
更有甚者,不但打扰她午膳,连她与亓轸的晚膳时间也厚着脸皮登门,期间不但追着她套话,连亓轸都要时不时被薅两下,话圈子兜兜兜到厌烦,一顿饭下来,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气竭。
又一次将两位结伴而来的妃子送走,亓轸端着饭碗,蔫头耷脑地扒饭,语气满是不耐:“您就不能直接拦着不让她们进来吗?”
于少微同样有气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语气倦怠:“我也不想啊,你也是看到了,我能拦得住?”
她拦不住。
她总是无法拒绝他人,即使知道他们另有目的、别有所求,她也狠不下心主动拒绝。她怕拒绝的话语一出,便会引来无端的记恨与报复;怕一段看似平和的关系,因自己的一句话便彻底终结。她下意识地觉得,唯有成为旁人眼中“懂事”“和善”的好人,才能被接纳,被喜欢,被需要,才能有价值。
在舅舅家时,只要她勤勤恳恳的做家务,照顾年幼表弟,舅舅舅妈就会夸奖她,甚至还会让表妹学习她,而远在外地的父母也会因为她的忍耐和不打扰夸奖她,说她懂事听话能理解父母的难处。即使后面回到父母身边,她也下意识用主动包揽家务,不索要新衣服与可口吃食来彰显自己的懂事与价值,以此换得父母的认可与爱。
与朋友相处,她也习惯性地收敛自己的情绪,即使不开心也要努力活跃气氛,即使不想讲话也要笑嘻嘻的与人交谈,即便百般不愿也会硬着头皮答应别人的请求……
可就算她如此努力的去讨好所有人,到头来,舅舅一家只会携恩绑架她,父母只会失望埋怨她,朋友…朋友只会在背后嘲笑她……
她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关系早已畸形,这样的讨好毫无意义,她并不是没有努力过,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就像嘴角时刻扬起的、有时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假笑一般,早已深深扎根在骨血里,将她缠入这畸形的人际漩涡。
好在,她死了,可惜又在另一个世界活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告诉自己要痛快活一场,可她究竟能做到几分?
桌边的女子单手托腮,眉目低垂,满脸怅然,亓轸斜了一眼,夹了只蟹肉小饺放在她碗里,见她茫然地看过来,不自然地别过脸,语气生硬道:“这个凉了不好吃。”
听他这么一说,于少微混沌的思绪稍稍回拢,她望着碗中晶莹剔透的小饺,忽然轻轻一笑,抓起筷子又夹了两个放进碗里。罢了,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人生解不开的愁怨多了去了,又何必纠结于一时呢?
但,烦心事是接踵而至的。
后宫是皇帝的大花园,新来的花朵若是开得过分灿烂,引得帝王流连,除了蜂蝶环绕的虚热闹,更会招来暗处觊觎的虫豸与淬毒的尖刺。不同于部分嫔妃明里暗里的打听与羡慕妒忌,与庆帝的宠爱一起来的,还有明晃晃的恶意与中伤。
交好的瑛嫔与瑾嫔对她态度变得冷漠,得宠后她如以往一样去找她们学月琴,谁知刚到宫门口,便被宫女找借口拦下。彼时正是盛夏,日头毒得厉害,她穿着层层叠叠的宫装站在廊下,硬生生被晒了一刻多钟。
好不容易进了门,瑾嫔斜倚在软榻上,见了她只抬了抬眼皮,语气尖酸:“哟,这不是如今圣眷正浓的于婕妤吗?怎么还肯屈尊来我们这冷清地方?怕是宫里的珍宝赏多了,闲得发慌,来我们这儿找乐子来了?”
于少微很想转身就走,但又怕有什么误会,还是耐性解释她是来学琴的,瑾嫔冷笑一声:“学琴?”她起身走到琴案前,手指重重按在琴弦上,“于婕妤如今深得圣心,怕是连陛下都能日日相伴,哪里还需要学这劳什子月琴?莫不是想学会了,再去陛下跟前邀宠?”
瑾嫔说这话时,瑛嫔坐在一旁很是沉默,她眼里似乎有歉意闪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自此,于少微再也没有登过她们的门。
除了这对姐妹,贵妃宫中的李婕妤也没闲着。她与于少微素无交集,却像是见不得她安好,日日变着法儿地使绊子。于少微宫里新换了一扇屏风,隔日便被人泼了墨汁,查来查去,只抓到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太监,说是不小心撞翻了砚台。她有时吩咐小厨房做些羹汤吃食,送来时却总有异物,或是几根头发,或是半只虫豸,宫人想去理论,却被李婕妤身边的人挡了回来,反说晴雨阁的人小题大做,想攀咬贵人。
为什么呢?于少微回忆着瑾嫔与李婕妤面对她时掩饰不住的厌恶,咀嚼她们阴阳怪气的语言,她猛然发现,她们似乎是在怨恨庆帝对她的宠爱,她们似乎在热烈的爱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而爱又怎么能容许分享?
于少微又想,她们为什么会爱呢?平心而论,庆帝的确拥有一副好相貌,帝王的威严与权势更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旁人难及的贵气,他有学识、能力、有功绩……这些似乎都是值得爱的,可帝王之爱遥如天上月,看着皎洁动人,触手虚幻,落在身上是刺骨的凉,庆帝注定无情,妻妾子女与前朝诸臣一样,都只是他手中权衡利弊的棋子,在这宫中,爱或许是最大的牢笼。
又过几日,前朝便传来消息,庆帝在早朝上嘉奖了她的父亲,还将一项颇为重要的差事交托给了他。消息传回后宫,众人纷纷传言这之中有于少微的一份功劳,庆帝对她的宠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下,晴雨阁更是门庭若市,前来打探、攀附、套话的妃嫔一波接着一波,于少微笑着送走一轮又一轮的客人,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坐在重归寂静的屋内。
亓轸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在她身边坐下,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萦绕在侧,沉默却安稳的氛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于少微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总算稍稍放松。
隔几日请安,众人行礼落座后,谢贵妃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皇后娘娘,臣妾与淑妃妹妹近日忙于筹备番夷宴,诸事繁杂,下月的中秋家宴,实在有些分身乏术。臣妾想着,后宫中的姊妹本是一家人,家宴也该众人出力,故而斗胆向娘娘请旨,允许臣妾将部分事宜分担出去,也好让家宴办得更周全些。”
谢贵妃今日穿了件淡黄色的素面裙衫,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神色确实透着几分倦意。
陈皇后关切地看着她:“贵妃为国事操劳,千万要注意身体,至于中秋家宴,你的建议很好,不知你心里是否有了合适的人选?”
谢贵妃含笑点头,抬手示意宫人呈上一份名单:“回娘娘,前日陛下来臣妾宫中,恰巧问起家宴的筹备情况,臣妾便先拟了一个单子给陛下过目,陛下看后并未置喙,只让臣妾拿给娘娘,由娘娘定夺。”
“陛下既无异议,想来贵妃的安排是妥当的。”皇后说着,伸手接过名单,细细扫了起来,看着看着,她眉头忽然微微一蹙,抬眼看向谢贵妃:“今年的家宴,竟要添民间百戏?”
“回娘娘,这是陛下的意思。”谢贵妃回道,“陛下说每年家宴的程式都是一成不变,未免有些沉闷,想添些民间百戏,增添些新鲜趣味。”
陈皇后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名单上,语气带着几分不赞同:“那为何要让于婕妤去负责民间百戏的表演?于婕妤入宫不久,资历尚浅,怕是难以担此重任。”
正低头神游天外的于少微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抖得一震。
贵妃笑得一脸和气:“娘娘有所不知,这是臣妾与淑妃妹妹商量过的,于婕妤入宫最晚,想必比我们这些久居深宫的人更熟悉民间的百戏杂耍,由她负责再合适不过了。”
皇后转头看向淑妃,淑妃也点点头,附和道:“贵妃姐姐说得在理,于婕妤聪慧灵巧,想来定能办好此事。”
谢贵妃又补充道:“况且,陛下前几日才褒奖过于婕妤的父亲,有道是虎父无犬女,于婕妤的能力自然不差。陛下也与臣妾提过,说要多给于婕妤些历练的机会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搬出了陛下的旨意,皇后不便再多言,只是抬眼看向众人,语气严肃起来:“既然如此,便按贵妃的安排行事,贵妃稍后会将具体事宜吩咐下去,虽是家宴,但关乎皇家体面,各位务必尽心尽责,不可有半分敷衍。若是第一次接手此类事务,遇到难题可随时来向我或贵妃请教,万不可擅自做主,耽误了正事。”
众妃齐齐应声:“臣妾遵旨。”
随后,贵妃便让人当场宣读名单,被点名负责事务的妃嫔共有五人,贤妃负责膳食采买与搭配,瑛嫔与瑾嫔一同负责乐舞编排,李婕妤负责宾客席位的排布,而于少微则被指派负责民间百戏的全部事宜。
听着旁人负责的都是膳食、乐舞这类宫中常见、有章可循的事务,唯有自己摊上了这劳什子民间百戏。于少微心里咯噔一下,她虽不清楚具体要做些什么,但看皇后方才的反应,怕不是什么容易的活。
她心里渐渐凉了下来,她姑且算是淑妃宫里的人,再有元轸的事在前,想来也让谢贵妃记了仇,此番怕是故意给她挖了个坑。只是,她不过是个初入宫的婕妤,宫中无根基,宫外无依靠,又何必劳她来使绊子?还有淑妃,淑妃也同意了?
于少微偏头去看淑妃,只见她正柔柔地与皇后说着宫中新制秋衣的安排,察觉到于少微的目光,也只回她一个淡淡的微笑,又继续与皇后交谈。谢贵妃也在旁边听着,时不时插两句话,有时惹得淑妃不悦,她又圆滑得将话题兜过去。
皇后坐在上首,无奈地听着两人言语间的针锋相对,目光流转间,忽然瞥见于少微脸上略显茫然无措的神情,不由得徐徐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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