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上

　　“你想好了？为何要提前计划？”沉闷的书房内，太傅最后一遍问他。

　　“是。我已经送信给西部，确认了兵力。各地的叛军势力，我也都已摸清。齐皇要派人去西部巡查，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急不慢的说道。

　　太傅再无多余的话说，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人。“那公主呢？事成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他抬起眼，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欲望，掩饰了他的痛苦。“我与公主有婚约，就算齐国灭了，她也是我的妻。我不会让任何人改变这件事。”

　　太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攻心之计，以身入局，可如今你还能全身而退吗？这一步踏出去，你跟她再无可能破镜重圆。”

　　“但你必须要走出这一步，你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他早就没有退路了。从九岁那年离开京城开始，他就没有退路了。

　　将军府被抄家灭门那日，府内上百口人除了李致源外无一幸免。

　　兵刃相接之下充斥着妇孺哭喊惨叫声，整个王府被血染红一片天。随后大火被点燃，如同一只巨大的野兽，吞噬着整个府邸。

　　那年李致源方才九岁，他亲眼目睹了双亲的头颅被砍下。为齐朝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一生忠厚正直的父亲到都没有瞑目。最忠义之人被判叛国通奸之罪，他怎么能瞑目，妻子亲人在眼前被杀，他怎么能瞑目。

　　李致源被府中侍卫打晕逃走前，永远忘不了父亲头颅掉下时那最后一眼。无尽的怨恨与哭诉，都映在那一眼中。

　　“你为什么救我？”李致源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人，他逃跑途中就被禁卫军追上了，护卫全部为了保护他而死。是突然出现的一伙人趁乱救走了他。

　　太傅李渊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父亲是个好人，但功高盖主又过于刚正，难逃这一劫。”

　　李致源红着眼睛愤怒地质问他：“我父亲精忠报国，却换来满门抄斩！这是他的错吗？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李渊明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恨意，若有所思。随即说道：“君王无能，我们辅佐之人也常常自身难保。”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与你父亲有过交情，而你是李氏唯一存留下来的血脉。”

　　李渊明平缓的声音不悲不怒，置身事外的姿态让李致源觉得冷漠无比。

　　“虚伪！我不管你为何救我，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会报仇，害我父亲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还我李家上百口人命一个公道！”

　　“即使是天子，你也无惧吗?”

　　“罪魁祸首便是他，天子又如何，他昏庸无道，我为何要畏惧一个无能的人！”

　　仇恨激发了他的血性，李渊明看着他尚且稚气的脸庞上坚毅的眼神如同一团火般明亮，了然眼前这个孩子或许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你如今尚且年少，若不卧薪尝胆磨练心智，难以成事。”

　　李致源愣住，他显然没有料到太傅居然怀有二心。

　　“你不能再留在京城，我会派人送你前往冀州，我有一位友人在那，从此以后你便拜他为师学习。你可愿意？”

　　年幼的他看不透李渊明是否真心，但他已经没有选择。

　　“我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冀州有不少你父亲昔日麾下的旧部，曾随你父亲征战沙场。你若能让他们效忠于你，才能让我相信你有复仇的本领。办成此事你随时都能回来，彼时我也将辅佐于你。但若你做不到，你便留在边塞做一个普通人，此生都不要再回来。”

　　于是这一走便是十年。他用了十年成长，布好边塞这一步棋。无数个夜晚族人惨叫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父亲没能瞑目的头颅闭上眼就浮现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报仇雪恨，却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忍耐。最后仇恨磨练成执念，他发誓不仅要报仇，而且要以最惨烈的方式让齐氏一族付出代价。

　　他从一开始遇见她时，便没有了退路。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的这么快，攻破城门那日，他用最坚硬的铠甲伪装自己，却还是被她击败。她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让她恶心。她宁愿死也不愿跟他走。

　　一字一句如同利刃，穿破他的铠甲，射向他的心脏。可他不愿意放手。

　　他其实并不想统治天下，大仇已报，随之而来的就是空虚感，还有随时都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感。

　　爱是成全吗，是放手吗？在他这里，爱是连骨的藤曼，紧紧缠绕着彼此，心脏的血液供养了它，如果要分开，只能刮除身上血肉，停止心跳。他爱上了她，他做不到放手。

　　他总是自欺欺人，他们还有以后，就算无法回到过去，但他们还有以后。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不会离开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即便是怨偶。

　　但是最后的最后，他永远失去了她，一场大火，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如她当时所说一样。

　　她走后的冬天，京城罕见的下起了大雪。夜晚他被旧梦惊醒，跑到了早已是荒芜的院子里。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一片茫然，她去哪了？

　　陈善被他的动静惊醒，跟过来时却看到他独自矗立在雪夜中，任由积雪覆满肩头。

　　她走后的第三年，他想，她一定还活着，藏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只是不愿意见他。他找不到她，但他相信他们之间有缘。就像那年在苏州园中，他遇到了躲在林中睡觉的她。

　　素净的脸，明亮的眼，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他因为心疾，没能活过三十四岁。生命最后那一年，他不接受任何诊治。疼痛催老了他的容颜，也让他每个不能入睡夜晚都反复想起那片大火，一次次的惊醒，一次次的失去。

　　去世前，他恍惚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轻柔的说：“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一滴清泪滑过，散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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