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对于穗朝而言，往常任何考试都可以轻松应对，但这一次的两个小时却让她格外难捱。

　　铃声响起宣告结束后穗朝冲向洗手间，水流从眼角接续不断地滑落。在数次深呼吸后，她牢牢攥紧住宿申请单去往办公室上交。

　　用力到泛白的指尖捏着她所模仿的钟澜签名的字迹处。

　　所幸班主任并未多问先前的荒唐家事，毕竟当时在场仅三人，除此之外无人知晓内情。班主任只当是沟通完毕后的结果，没有怀疑穗朝所捏造的签名。

　　穗朝握着宿舍钥匙，心不在焉地回到筒子楼收拾行李。她住在这里的月份不算长，行李也不算多，用来整理的时间自然很短。

　　半个小时后，穗朝站定在门口，行李箱齿轮缓缓滚动，她顺势转过身。仿佛还能回忆起和钟澜一起住进筒子楼的第一天，狼狈、慌乱、不适、痛苦，诸如此类的情绪历历在目。

　　“妈妈只有朝朝了，朝朝也只有妈妈了，不要怕，妈妈永远在你身边，我的宝贝。”

　　穗朝猛地往后退步，直直地撞上门框，门背后挂起的、零碎的小物件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

　　恍惚间看见因情绪崩溃而不得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自己，一无所有后的自己，以及选择温柔地抱紧她、给予她力量的钟澜，她的母亲。

　　口口声声说“只有朝朝”却彻彻底底抛弃她的钟澜，穗朝的母亲。

　　明明是不存在的情绪却像是被传染，穗朝同那时的自己一样，骤然间卸了力气，跌倒在地。细密的针脚无孔不入地扎进胸腔，她攥着胸前的衣衫，哭到难以自抑，止不住地干呕。

　　-

　　糟糕的坏情绪是影响生病的因素之一，再加上换季与生理期的双重攻击下穗朝被病毒击倒。

　　期初考完全结束后穗朝回到寝室倒头大睡，昏昏沉沉地醒来后只觉得四肢酸痛，浑身无力又发冷，一探额头才恍然烫手。

　　穗朝强撑着和班主任请了假，得到离校的允许后才去往临近的医院。

　　通亮的急诊大厅里，面色过分苍白的穗朝以几乎无法站稳的姿态倚靠在预检分诊台前。护士有条不紊地进行生命体征的测量。

　　“39.2℃。”

　　穗朝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堪堪反应过来此刻她处于高热状态。

　　“二号诊室门口排队就诊。”忙碌的分诊台护士利落地将挂号单交还后，抽空关心穗朝一句，“需要帮忙吗？”

　　穗朝动作迟滞地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检验报告显示炎症指标显著升高，穗朝需要挂三天抗生素消炎。

　　-

　　凌晨时分的街头空无一人，偶尔有从远及近的的士疾驰而过。穗朝退了烧，恢复了些许力气，她一边摁着手背的贴敷，一边站在人行横道前等待绿灯亮起。

　　穗朝注视着对面倒计时的交通信号灯。

　　“好久不见，穗朝。”

　　程以霖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喊住了穗朝。

　　“你的开场白很俗套。”

　　“抱歉。”程以霖失笑，即将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被生生扼住，目光触及穗朝手背上极其显眼的医用敷贴以及挎在手肘处的塑料袋中隐约透露的药品后，他不由得恢复正色，“是生病了吗？”

　　穗朝不自然地捋了下发尾：“很明显？气色不是很好？”

　　程以霖稍稍凑近，却尚在合适的社交距离，借着微弱又遥远的顶灯，望进她的眼底，望进眼里淌满着的委屈与惴惴不安。

　　穗朝惶然错开视线，侧过脸的举动像是自欺欺人般要避开灼灼目光，明明仍旧避无可避。

　　如同角色置换。
　　这一次轮到穗朝选择躲避。

　　“穗朝。”程以霖的语气格外郑重，“如果我现在冒犯到你，我先向你道歉。”

　　“什么？”
　　穗朝还没来得及问清这没头没尾的道歉。

　　交通信号灯不知第几回变换后，程以霖下定决心，他虚握住穗朝瘦削的手腕，再也不带一丝犹豫地疾步向前，掀起的衣摆成了不可见的、风的形状。

　　穗朝迟缓地抬眸，溶在夜色里的背影像是模糊了轮廓，落入她的眼眸里，还有一抹格格不入却异常显眼的耳廓猩红。

　　穗朝在徐徐的风里低下了头。

　　-

　　“嘶——”

　　穗朝骤然抬头，目光所及的便利店的玻璃橱窗里隐约展露的她与程以霖。

　　属于穗朝的讶然情绪，敷在她脸侧的冰袋，还有自头顶传来的一句“拿好”。

　　“麓林是不是……”程以霖欲言又止，他坐着面向穗朝，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触及她眼下浅浅的青乌，错开视线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穗朝若无其事地按着冰袋敷脸，不假思索地接话：“没有。”

　　“这次没有Oliver作为借口。”程以霖顿了顿，问，“你是不是在难过？”

　　穗朝选择用沉默来当作回答。

　　“总是很难过。”程以霖像是在确认，重复道。他微微朝前探身，伸出手捏住冰袋的一角往穗朝的下颌方向小幅度地移动，神色认真，“这里，最肿的位置。”

　　穗朝一怔，搭在脸侧的指尖下意识跟着按住的位置方向移动。指尖相触的第一秒宛若触电，程以霖倏然回神，无措地收回唐突的手，生硬地转移话题：“饿了吧，我去买点关东煮。”

　　“没有。”穗朝定定地看向他，“没有饿，你什么都不用做。”

　　程以霖敛去眸中失落，心知肚明所有行为都成为不知轻重的多余。当他再抬眼时已经假装自然地挂起微笑弧度，声线却有些哑涩：“那你回去注意安全。”

　　情绪在读秒而过的时间里骤然起伏，忽上忽下，又患得患失，毫无章法的失败对答。

　　程以霖低垂着眼眸起身，逼仄的空间里擦过穗朝抬起的手臂。穗朝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像是拦住了风。

　　舌尖不经意触及肿胀的牙龈，穗朝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智齿发炎，连日来的坏情绪与生理期的阴晴不定让程以霖无端成了无辜的出气筒。
　　穗朝知道不该。

　　“抱歉，我向你道歉。”穗朝轻拽着程以霖的衣摆，楚楚可怜地仰视他，这是最容易博得原谅的道歉姿态。

　　不该和耗费心机打算维系友好感情的人出现裂缝。

　　“程以霖。”
　　穗朝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姓名。
　　“我可不可以得寸进尺，冒犯你、唐突你、问你一句愿不愿意陪我拔颗智齿。”

　　影影绰绰的光里穗朝成了一汪破碎的湖，黯淡的眸色里淌着水，仰着纤瘦白皙的脖颈，明明脆弱又无助地攥着程以霖的衣摆，却仍然带有无法拒绝的攻击性。

　　不该错过这样的机会。

　　穗朝闭了闭眼，心乱如麻，被各种情绪拉扯，自欺欺人又掩耳盗铃般不让程以霖瞧出分毫。

　　“知道了。”
　　“没有受伤、没有被欺负就好。”
　　“是这里，肿得很厉害。”
　　“按好。”

　　穗朝的手腕被攥着往下一寸，牙龈肿痛的刺激让她皱了下眉。

　　穗朝始终没有睁眼。

　　-

　　距离期初考过去五天后，周四上午正式出分、出排名榜。

　　穗朝挂了三天消炎针后如愿退烧，牙龈短暂消肿，她打算等生理期结束再去医院拔智齿。

　　下课铃声响了一阵，语文老师才结束拖堂。闻楹迫不及待地拉着穗朝的手去看成绩。

　　哪怕争分夺秒地赶到，在穗朝和闻楹面前也已经拥挤着喧闹的人群。

　　闻楹踮着脚朝前探，一时重心不稳。

　　穗朝连忙扶住她：“你别心急。”

　　“就我那雷打不动的成绩，不出什么大意外排名基本定死了。”闻楹摆摆手，又双手合十交握作祈祷状，“我是来膜拜金字塔顶端的学神，膜拜高不可攀的恐怖成绩，顺便沾沾喜气，比如沾沾朝朝的！”

　　穗朝正想说她这次考得应该不理想，就被人群中传来的、接二连三的惊叹打断。

　　“理实班这位的成绩是不是太夸张了！”
　　“据说从高一到现在都是第一。”
　　“纠正！是理实一班的！”
　　……

　　闻楹无语地撇撇嘴，凑在穗朝耳边小声嘟囔：“理实班这群人就是争强好胜的。”

　　“刻板印象？”

　　“是一向如此。”

　　穗朝和闻楹边吐槽边挤进人群，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占据一个可以查分的位置。

　　“朝朝你怎么不是第一！”闻楹直接从首行开始找穗朝的名字，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连忙捂住嘴。

　　穗朝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里终于找到自己的那一刻，周围传来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文实班那个第一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期初考居然是第52名。”
　　“第一的含金量过于夸大了吧。”
　　……

　　不算什么恶意的评价，但被当作谈资始终让人不舒服。穗朝瞥了眼成绩就移开视线，目光垂落至脚尖。

　　闻楹试探性地拍了拍穗朝的手背，询问：“走了？”

　　“看完了？”穗朝面色如常地看向闻楹。

　　闻楹点点头，同时打量穗朝的神色。

　　“那我们走吧。”

　　“朝朝你还好吗？”闻楹踌躇地问。

　　“一次考试而已，成绩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穗朝反过来安慰看起来比考试失利的她还要难过的闻楹，“下次第一还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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