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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转眼,我已经跟随薛氏修行了一年。薛氏并不难伺候,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她身上除了檀香还带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徐惠很像。这一年里,我很想念徐惠。
实际上,薛氏并不住在感业寺中,皇帝以师傅旧恩另行建造鹤林别寺,仍尊奉薛氏为河东郡夫人。与我们这些人不同。鹤林寺建在山雾间幽静之处,柳翠桃红,松青雾碧,飘飘犹胜王城。皇帝忧心薛氏出家后的起居生活,不仅命侍者五十余人共同受戒,还每逢佛诞庆典亲自前来探望,平日里的世俗节日也有诸多赏赐。在外人看来这是恩宠优渥,但薛氏却对这些俗世赏赐颇感到负担。她与我不同,她是真心想出家修行,在宫中大半辈子早就厌倦了权谋杀戮,如今这个年纪只想图个清静。我又想,如果徐惠跟着来感业寺,她会不会也喜欢这样淡泊清静的日子?
日子怎么会过不下去呢?总会有办法的。初到感业寺后,我每每做完功课就一路骑马登山去拜访薛氏,一开始次次被拦在鹤林寺外,连看门的小姑子都笑我傻。我也不慌,从容地坐在寺院门口的台阶上,对着满目苍翠松竹抄写佛经。等天黑了把佛经留在台阶上就拂袖自在去了。一个月后,薛氏愿意见我了。
薛氏拿着一沓我抄写的佛经,问我,“每日跋涉前来,何苦呢?”
我双手合十,谦卑答道“弟子只当是在苦修。”
因为太宗皇帝喜欢书法,我在宫中苦练了多年的飞白书。后来遇到李治,他亦雅善真草隶飞白,在书法上对我多有指点。薛氏先夸赞我的字有大丈夫之气,她见我面容苍白困在一身单薄缁衣中,又深深叹息道,“你若有心佛法,也不必日日报道,每隔十日来抄一次经。我们一起参禅。”
她开了口,感业寺没有不放人的。事实上,在这之前我曾数次奏请皇后,想来侍奉薛氏终老,但不仅送出去的奏章都石沉大海,每次还会被传令内官坑去一大笔钱。
我留在薛氏身边静心抄经。她话很少,说话时很轻很慢,偶尔会指点我的书法。跟着她,我似乎有一点儿理解为什么李治在人前总想做一个好人。但我一次也没有见过李治。每次知道他要来,我总是提前避开。我已经输过一次了,现在口袋里的筹码少的可怜,如果不能够一击即中……可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了?我与他会如何重逢?
薛氏禅房中她闭眼凝神打坐,今日是太宗皇帝周年忌日,替薛氏抄完经我还要赶回感业寺服杂役。今日本不该来,但薛氏感恩太宗皇帝生前照拂,想在今日抄一些经文焚烧祭奠,我应允来了。
一笔落错,污了一片。我将金贵的纸张抽出扔在地上。
“明空,你的心不定,念不好经。”
我有条不紊重新铺纸抄经,提笔道,“师父怎知明空的心不定,明空的心或许从来就是定的。”
“大千世界,人世浮华,皆是过眼云烟。明空,你我都是从宫中出来的,见过所谓泼天富贵,那又如何呢?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
她如此说,我觉得好笑,“师父,您出身大族,入宫后先为宠妃,后至太傅,名满天下。我祖上世代务农,父亲追随高祖皇帝起义才谋了个地方都督的官职。我在宫中备受太宗皇帝冷落,一直是个低位嫔妃。您执意入感业寺时新皇再三挽留,愿在宫中奉养您。我想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弃之如敝履。”
薛氏规劝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兜兜转转,你我现在不是同在这寺中吗?明空,可见那些俗世功名利禄皆是空。”
“师父,您看破红尘,是自愿遁入空门,但明空不是。明空还未曾经历过大千世界,何谈静心看破?况且我们这皇家佛寺在俗世之中,姑子们敛财弄权,与皇族宗室牵扯不清,又哪里是佛门清修之地?”
“感业寺中情形老身也略知一二,青春少艾枉入空门,罪过罪过。”薛氏无奈叹道,“可是明空,这一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侍奉佛祖,从不理会这些俗务,为何今日突发感慨?我知你志向远大,不是一般闺门女子。只是昔日在太极宫你尚不能一展宏图,如今困在寺中又当如何?”
我搁下笔,起身行至她跟前,跪下先叩拜,“师父放心,无论弟子如何破局都不会牵连师父清名。弟子如今做困兽之斗,全赖故人是否还有丁点念及旧情。最后一搏大不了赌输了,只当是佛法无边要弟子渡劫。”
薛氏忧心道,“我早知你非池中之物,颇有高祖平阳公主之风。明空,世上女子活得艰难,你我皆是帝王的未亡人,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你不怕吗?”
“弟子不怕,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大不了一死。这帝王的未亡人,弟子已经做得厌恶难忍。师父,世上女子活的艰难是因为女子的命运皆依附在男人身上,弟子就想改一改这样的命运。太宗皇帝从不喜欢我,我不再愿意为他祈福。师父大善,弟子只怕日后不能在服侍师父了。”我心中不忍,又对着她拜了三拜。
“人与人之间不过缘法,看来今日是你我师徒缘尽。明空,你去吧,好自为之。”
“媚娘永远会记得师父庇护我的恩情。”
“去吧,今日是先帝周年忌日,陛下已在寺中行香祭祀,应会来此看望贫尼。”薛氏嘱咐道,“明空,你从后山回去,不要冲撞圣驾。”
“是,弟子遵命。”我看着薛氏,她一直没有睁眼。这一年来,除了今日诀别,她从未对我说过这许多话。
我离开前替她推开窗,看到佛龛上供着的菩萨。我走到门边,禁不住转身问薛氏,“弟子随师父侍奉佛祖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
我指着菩萨道,“这尊佛,太瘦了。”
薛氏睁开眼,看着我不明所以,不知所指。
我双手合十,“弟子告退。”
窗外清风穿过竹林淅淅沙沙,珠帘动,风吹走了书案上抄满佛经的纸张,露出世俗的情爱。
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感业寺偏殿禅房,我闭着眼在佛前念经,手中不断拨动佛珠,“释迦牟尼佛为大众说法云:过去有佛,号同姓灯,时有国王名大精进,王有夫人名曰护法,王之大臣名法林聚。尔时王夫人者,今净光天女是也。其净光天女白佛言:唯愿如来说大王因缘……”
“吱呀”门突然被推开,手中佛珠停顿,口中诵经不断,“……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我从容地望向佛祖,“……即以女身当王国土,人民炽盛,无有衰耗、病苦、忧恼、恐怖、祸难,成就具足一切吉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伏,无违拒者……”我继续跪在地上念经,没有起身回头。
他来了,我赌赢了。
“媚娘!”李治深情唤道。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转身回望,霎时已泪流满面。李治张开怀抱走向我。我将佛珠往地上一掷,闷头奔向他的怀中。
“陛下!”我紧紧抱住他,和过去千千万万次无限深情娇媚地依偎在他怀里。我听见感业寺晚钟,目光追随夕阳远望。远方,隔着层层楼台殿宇,我仿佛看见了全新修建的大明宫巍峨壮丽。
晚风翻动佛前书页,经书显露真面目,名为《大云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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