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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日子像两条平行延伸的铁轨,在各自的轨道上平稳地、沉默地向前滑行。师大附中的银杏大道成了新晋的网红打卡地,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日渐凉爽的秋风中摇曳生姿,像千万只振翅欲飞的金蝶。阳光晴好的午后,整条路仿佛被打翻了一盒璀璨的金粉,闪烁着醉人的、不真实的光芒,吸引着无数学生驻足拍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慵懒地照进师大附中宽敞明亮的音乐教室。叶知秋在整理自己分配到的储物柜深处,手指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被遗忘在角落的方包。她拿出来一看,是半包早已被遗忘的茉莉花茶包。白色的包装袋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透出里面干枯蜷缩、几乎失去生命力的茶叶,包装角落的生产日期显示早已过期很久很久。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像对待其他垃圾一样随手扔掉它。她撕开那薄薄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包装袋,将里面干枯得几乎没有香气的茶叶,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中。然后提起暖水瓶,将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
“哗——”热气瞬间蒸腾而上,模糊了眼前的空气,在玻璃杯壁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一股陈旧、微弱,却又异常熟悉、带着某种顽强生命力的茉莉香气,如同沉睡的灵魂被唤醒,顽强地钻了出来,丝丝缕缕地飘散开,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淡黄色的液体,看着那些沉寂许久的茶叶在滚烫开水的冲击下,缓缓地、艰难地舒展开蜷缩的身体,仿佛在挣扎着唤醒沉睡的记忆,试图找回曾经鲜活的模样。一缕微不可闻的、带着遥远记忆烙印的茉莉香,幽幽地、却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鼻腔深处。那味道……淡得几乎要随风飘散,却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猛地插进了记忆尘封的锁孔,粗暴而精准地转动起来!
毫无征兆地,一股强烈的、无法抵挡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灼热感瞬间弥漫开来。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世界在瞬间变得一片朦胧。她慌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挣脱眼眶,直直地砸进杯中淡黄色的液体里,“嗒”的一声轻响,溅起小小的、带着陈旧茉莉香气的涟漪。
这味道……这杯口残留的、被无数次冲泡浸润形成的淡淡褐色茶渍形状……都和顾星河当年总喝的那个牌子一模一样!那个印着简单蓝色小花的白色茶包,那个总是被他随手放在课桌左上角、散发着清冽提神香气的透明玻璃杯……无数个自习课间他埋头做题时氤氲的热气,课间休息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时的喉结滚动,甚至是他偶尔转头问她题目时,杯口飘散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细节,伴随着这熟悉到令人心碎的气味,猝不及防地、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像火山爆发般瞬间攫住了她。那天下午,叶知秋生平第一次,像个真正的逃兵一样逃课了。她攥着那半包早已失去意义的过期茉莉茶包,像攥着一个脆弱不堪却又无比重要的凭证,凭着脑海中模糊的方向感和一张皱巴巴的城市交通图,辗转公交,下车问路,再步行穿过陌生的街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师大附中那气派的、镶着巨大金色校徽的黑色铁艺围栏外。
隔着冰冷坚固、带着工业时代冷硬线条的黑色栏杆,她望向里面那个喧闹而生机勃勃的陌生世界。崭新的红色塑胶跑道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整齐划一的篮球场传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穿着统一天蓝色校服的身影奔跑跳跃,充满了蓬勃的朝气……这一切都与她所在的、带着岁月痕迹的三中截然不同,像两个平行世界。她的目光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扫过操场的每一个角落,扫过每一个蓝色的身影,像顾星河当初在附中门口人海中徒劳地寻找她一样。
突然,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定格在远处的羽毛球场。一个穿着蓝色运动背心、身形颀长矫健的男生正高高跃起,手臂划出一道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完美弧线,干净利落地挥拍击球!那起跳时腿部肌肉绷紧的线条,那挥臂时肩背拉开的张力,那在空中短暂停留的姿态,在午后渐深的、带着金色光晕的暮色中,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反复描摹、深刻烙印的轮廓!那个在紫藤长廊下靠在栏杆上的少年,那个在运动会上冲刺的身影,瞬间重叠!
心脏在胸腔里骤然狂跳起来,像一面被无形的巨锤疯狂擂响的鼓,咚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血液似乎瞬间全部涌上了脸颊,烧得滚烫。她下意识地,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调动了肺腑里所有的气息,朝着那个刚刚落地、背对着她的身影,朝着那片喧闹的、充满希望的操场,用尽所有勇气喊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几乎要刻入骨髓的名字:
“顾——星——河——!”
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穿透操场的喧嚣,奋力地向前冲去,却也在广阔的空间里显得有几分单薄、几分遥远、几分孤注一掷的颤抖。那个身影闻声猛地回头,疑惑地、带着被打扰的不解,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铁栏杆外。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困惑和探究神情的年轻脸庞。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眼神里没有半分熟悉的影子。
不是他。
暮色四合,黄昏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渗透进空气,也渗透进叶知秋的四肢百骸。她滚烫的脸颊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血色瞬间褪去,变得一片惨白。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刺骨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强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寻求支撑般,将滚烫后瞬间冰凉的脸颊用力贴上同样冰冷的铁栏杆。金属那毫无温度的寒意像无数根细针,猛地刺入皮肤,直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警惕、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质问: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学校?外面很危险知不知道!”
叶知秋猛地从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刺痛中惊醒,像一只被踩到尾巴、暴露在猎人目光下的幼兽,慌乱地后退一步。然而,她的帆布书包带却不小心勾住了栏杆上缠绕的、带着尖锐小刺的蔷薇藤蔓。“嗤啦”一声轻响,书包带被死死缠住!她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绕的带子,动作越是慌乱焦急,那坚韧的藤蔓和带子就缠得越紧,勒得她手指生疼,甚至还扯落了几片娇嫩的、深粉色的蔷薇花瓣,无声地飘落在她沾了尘土的鞋边,像被碾碎的希望。
等她终于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挣脱束缚时,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保安已经站在离她不足两米的地方,眉头紧锁,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她不敢再看对方严厉的眼神,也顾不上捡起地上那片象征着她冒失与失落的蔷薇花瓣,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拔腿就跑,像一只受惊的、慌不择路的林中小鹿,纤细的身影在保安的喝问声中,飞快地消失在越来越浓、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暮色里,只在冰冷的栏杆上,留下了几缕被蔷薇尖刺无情勾下的、柔顺的黑色发丝,在渐起的晚风中,无助地、轻轻地摇曳着,像无声的、带着余温的呼唤,又像某种悲伤的遗物。
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逃离、身影即将被暮色吞没的那一刻,顾星河正巧从旁边那栋崭新的、挂着“行政楼”牌子的办公楼里推门走出来。他刚被负责物理竞赛的辅导老师叫去,详细讨论了即将到来的市级选拔赛事宜和训练计划,因此错过了刚才那节自由活动的体育课。刺目的夕阳余晖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在额前,视线习惯性地、带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期盼,扫过操场边那排冰冷的铁艺围栏——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体的温度?栏杆上,几缕柔顺的黑色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几缕无声的、带着余温的呼唤,又像某种神秘的线索,吸引着他的目光。他隐约觉得那里刚才似乎有人长久地站立过,但当他定睛仔细看时,只有冰冷的栏杆反射着暮光,和旁边在晚风中凋零的蔷薇,静静伫立。一丝莫名的、淡淡的失落感,悄然爬上心头。
回到教室的顾星河,心里莫名地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恍惚感,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连桌上摊开的竞赛题都失去了吸引力。他翻开那本厚厚的、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物理竞赛题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用那些烧脑的、需要全神贯注的难题来驱散心头的烦乱和那莫名的空虚感。就在他心不在焉地翻动书页时,一张夹在书页间、早已干枯发黄变脆、薄如蝉翼的紫藤花瓣,悄然无声地飘落出来,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摊开的习题册上。
同桌正咬着笔杆,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漫画,瞥见那枚脆弱的花瓣,又看看顾星河明显魂不守舍的样子,带着点促狭又八卦的笑意凑过来:“嘿,顾星河!刚才体育课你不在,可错过一场天大的好戏了!”
顾星河从恍惚中被惊醒,疑惑地抬起头:“嗯?什么好戏?”
“就刚才体育课快结束那会儿,”同桌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操场栏杆外面,有个声音特别好听的‘仙女’在喊你名字呢!喊了好几声,‘顾星河——顾星河——’,那声音,啧啧,又清又脆,跟百灵鸟似的!穿透力贼强,我们在操场那边都隐约听见了!可惜啊,你被物理老头叫走了,没听着!不然说不定……”同桌做了个夸张的“艳遇”表情,一脸“你懂得”的暧昧。
顾星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紫藤花瓣脆弱易碎的边缘。那熟悉的、带着暮春气息的淡紫色,瞬间将他拉回明德小学那条被紫藤花瀑覆盖的长廊,拉回那个弥漫着紫藤甜香、茉莉清冽和无声离愁的黄昏。他想起叶知秋总爱在音乐教室那扇朝南的窗台上,放一盆小小的、却开得异常热烈的粉色蔷薇。那些在阳光下热烈绽放、娇艳欲滴的花朵,像极了她偶尔放松下来、或是被他无意间说了什么逗乐时,脸颊上倏然浮起的、如同蔷薇般微红羞涩的笑意,短暂却明媚得惊人。
放学后,顾星河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公交站,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操场边那排冰冷的、白天被阳光晒得微温、此刻却已彻底凉透的铁栏杆处。暮色深沉,蓝黑色的天幕低垂,几颗疏星寂寥地闪烁着。栏杆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排沉默的守卫。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其中一处栏杆——那片白天可能被无数人倚靠过的金属,此刻竟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暖意?像是被人长久地、用力地、满怀心事地倚靠过,留下了身体最后的温度。
晚风吹过,带着校园里草木在秋夜里散发出的、即将凋零的清冷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空气中,仿佛又闻到了那缕熟悉的、清冽的茉莉花香?只是此刻,这缕幽香却与铁栏杆冰冷的铁锈味、以及旁边凋零的蔷薇残花散发出的、带着腐败感的甜腻气息,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令人心头窒息的、名为“错过”的、苦涩的味道。
那天晚上,顾星河在日记本新翻开的一页上,没有像往常一样记录公式或心得。他拿出HB铅笔,在空白的纸面上,极其用力地画下了一道冰冷的、笔直的、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的、粗重的栏杆。画完,他盯着那道浓黑压抑的黑线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它刻进心里。然后,他用铅笔在旁边,轻轻地、却又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不知道,就在同一片清冷的、带着秋夜寒意的月光下,叶知秋正独自坐在三中寂静无人的、只有月光造访的琴房里。月光如水银般流淌,无声地铺满冰冷的黑白琴键,反射出幽幽的、带着寒意的冷光。她抬起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白天翻越栏杆时留下的微痛,轻轻落在琴键上。开始弹奏一首旋律——那首她从小学毕业那个夏天就开始酝酿,在无数个思念弥漫、辗转难眠的夜晚写下零碎片段,并满怀希望地命名为《重逢》,却始终停留在草稿阶段、未曾真正完成的曲子。
琴声在空旷的、回声清晰的琴房里孤独地回荡,带着清冷月光的寂寥气息,带着难以言说的孤寂和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期盼。微弱的月光下,靠近中央C的几个琴键边缘,清晰地沾染着几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铁锈印记——那是她下午翻越附中栏杆时,慌乱中手臂蹭到生锈处留下的痕迹。此刻,它们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沉默的、带着微痛感的、遗憾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那个下午的仓皇、失落和未完成的寻找,仿佛是她无声心跳与执念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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