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光。林月如伏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塑料，试图用那一点凉意镇压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周屿安回避的眼神，苏晴温婉却锐利的目光，还有秦屿那恰到好处的关切……无数画面交织碰撞，最终定格在周屿安那骤然僵硬、继而沉郁的面孔上。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拥着娇妻、置身繁华时，还要对她流露出那种被冒犯似的、沉郁不悦的眼神？就因为她身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交谈甚欢的男性？这种近乎本能的占有欲，在他已然做出选择、将她摒弃于他人生轨道之后，显得何其可笑与残忍。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巨大无力的酸楚直冲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软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猛地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將胸腔里所有浊气都挤压出去。她需要清醒，需要跳出这令人窒息的情绪泥沼，用一种更冷静、甚至更冷酷的视角，去审视周屿安，审视他与苏晴的关系，审视自己这三年来的耿耿于怀，究竟意义何在。
　　她启动车子，却没有驶向回家的路。方向盘一打，汇入了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空间，去梳理，去剖析。
　　最终，她将车停在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馆外。这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纸墨与咖啡因共同营造的、令人心安的静谧。她选了个最角落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她需要这极致的苦涩来刺激麻木的神经，也需要这清醒的疼痛来帮助自己思考。
　　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她调出空白的文档，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犹豫了片刻。然后，她敲下了四个字：
　　青梅竹马。
　　这是她一直以来，对周屿安与苏晴关系最核心的认知，也是横亘在她与周屿安那段无果恋情之间，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开始回忆，冷静地、近乎残忍地，挖掘那些周屿安曾无意间透露，或她从别处零星听闻的碎片。
　　周屿安与苏晴，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小”。两家是世交，住在同一个机关大院，从蹒跚学步到背起书包，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轨迹几乎完全重叠。他帮她赶走过试图欺负她的调皮男孩；她会在考试前，把自己工整漂亮的笔记借给他抄录；他们一起在盛夏的傍晚爬树捉知了，一起在冬日的清晨呵着白气跑去学校……那些她没有参与的、长达十几年的共同岁月，构成了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充满温情的底色。
　　这种感情，超越了普通的友谊，更像是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与亲情。它不像她与周屿安大学时那场电光石火般的恋爱，热烈却短暂，它细水长流，根植于彼此生命最初的土壤，盘根错节，难以分割。
　　林月如抿了一口黑咖啡，极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她却感觉头脑异常清醒。
　　她想起周屿安曾说过，苏晴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有些娇弱，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温室花卉。而他，似乎从小就被赋予了“保护者”的角色。这种保护，久而久之，是否也成了一种责任，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
　　那么，当年周屿安在她与苏晴之间，最终选择了苏晴，除了家庭的压力，是否也因为，他无法挣脱那份由漫长时光和深厚情谊织就的、名为“责任”的网？苏晴的柔弱、依赖，以及他们之间那无法被替代的共同记忆，是否成了他无法狠心割舍、也无法承受割舍后果的沉重砝码？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当年那场分手背后，她一直不愿深究的、更复杂的内核。周屿安的犹豫和最终放弃，或许并非全然出于对她感情的不够深，而是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重量——一边是炽热却相对短暂的爱情，一边是沉甸甸贯穿了几乎整个生命的责任与习惯——时，一种近乎本能的、趋利避害的选择。
　　他选择了那条阻力更小、更符合周围所有人期望、也更能维持他内心秩序（保护弱者，不负旧谊）的道路。
　　那么，他对自己的那点“余情未了”，在这份沉重的“青梅竹马”的责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他安稳人生中，一点无伤大雅、甚至可能被他暗自品味的心头朱砂痣罢了。一旦这“朱砂痣”试图活过来，试图影响他现实的秩序，比如像今晚这样，出现在他和他妻子面前，还与别的男人相谈甚欢，他那被冒犯的、不悦的情绪，便立刻压过了那点微弱的怀念。
　　想通了这一点，林月如非但没有感到释然，心底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冰凉的悲哀。原来，她和他那段感情，自始至终，可能都未曾真正与苏晴站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过。她输给的，或许不是爱情，而是时间，是习惯，是那种根深蒂固的、几乎与生俱来的责任捆绑。
　　她抬起左手，腕间的银镯在咖啡馆温暖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枚青金石，幽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如果……如果那梦境是真的。如果这纠缠真的跨越了轮回。那么，在前世，他们三人之间，是否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是否也有着无法挣脱的宿命和责任，最终导致了那场朱门相隔的悲剧？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关掉平板电脑，将杯中已然冷掉的黑咖啡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看着窗外夜色中匆匆走过的行人，每个人都似乎背负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与枷锁。
　　周屿安有他的“青梅竹马”，他的责任。
　　而她，似乎只有这枚取不下来的、透着诡异的手镯，和一个越来越清晰、令人不安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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