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

　　然而，当然什么也没发生，男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她醉了吧。云淼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的期待感在逐渐增强，她凝视游川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幻想做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期待对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折射出的只不过是她在渴望说什么做什么。
　　要怎么办呢？云淼没有一丝一毫经验。那游川呢？他这样的条件，恋爱经验不会少吧？是否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呢？幸好这一次还有酒可做藉口。
　　云淼现在更加不敢主动发信息给他了。她抓心挠肺，一天点开游川的微信头像看上十回，犹豫要不要发个朋友圈编辑了又删，删了又编辑，最终还是没发出去。她就这样纠结，这样备受折磨。她有时候受不了了，也想和丁佩意聊聊，找她支个招儿，欲言又止啊欲言又止，还是算了吧。
　　于是，云淼又好几天没有游川的音信，直到那天黄昏在训练场。
　　云淼打完最后的学时了，还坐在车上休息。她意外地收到了高中同学的电子婚礼邀请函，是分科后的同班男生，叫冯天佑，当年露江市高考理科前五名，云淼记得他去了复旦，都说是为了追白月光。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欧，是比他们高一届的学姐，才貌兼具的风云人物。
　　定睛再看邀请函，标题上赫然“欧凝玉”三个字，不会吧？真让他心想事成了？她点进去，一眼就先看到新娘，实在是美得一塌糊涂。新郎倒也还相衬，比起这些年看见的婚纱照里的男主角好太多了。
　　去还是不去呢？这类场合云淼一向是不去的，但这次毕竟有点意思，反正她也没啥事，去凑个热闹吧。她便填了自己的名字，发了祝福语。
　　训练场里的人不多，云淼发车瘾了，便启动车慢悠悠开起来。她已经期待科三上路练车了。绕了两圈，开到门口时，云淼往外瞥了一眼，就见到游川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也没玩手机，像是发呆。
　　她惊喜地停下车，头探出车窗外，喊他的名字。喊了三声，对方才如梦初醒般扭过脸看她，那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令她怔忡了几秒。
　　游川已走近，面色如常，淡淡叫她：“云淼。”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的名字。这意味着两人关系变近了吗？
　　云淼莞尔一笑，看看他挂在肩膀上的相机：“来看花吗？还是拍黄桷树？”
　　“都有。”游川简短回答，停了几秒，又问，“你还在练科目二？”
　　“不是不是，科二早就过了，我就是想开车，趁教练不在偷偷开来玩一下。”
　　“哦。”
　　沉默了一会儿，云淼怕他马上就要走了，于是鼓足勇气开玩笑般问：“要来指点一下我吗？”
　　游川用实际行动代替了回答，他直接绕到副驾拉开车门，云淼手急眼快地把副座上的那本汪曾祺选集拿了起来，正犹豫往哪放，游川伸手接了过去，坐了进来，把书拿在手上。
　　闻到熟悉的气味，云淼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
　　云淼稳住心神，开车绕了一圈训练场，找了个距离苦楝花树最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看向副驾驶上沉默不语的人，问：“怎么样？”
　　“嗯？”游川一副被打断了沉思的模样，漫不经心回话，“挺稳的。”
　　云淼按下心中的好奇：“谢谢。”他在想什么？
　　游川举起手中的书，看了看封面和封底，说：“我家里有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我也有。”是她工作后拿的第一份工资买的。二姨帮她签收的快递，“重死了”，她还记得二姨笑着抱怨的样子。一霎时，云淼的眼神失了焦。
　　“这本封面设计不错。”游川的话音唤回了她的心神，“喜欢看散文？”
　　“嗯。”云淼点点头，强打起精神，“古代散文、明清小品文都喜欢，近现代散文最喜欢汪曾祺，李娟、季羡林的也喜欢，你看过吗？”
　　“季羡林看过，李娟的——”他翻开手上的书，“只看过一两本，挺有灵气的。”
　　“对啊，当代散文里写得最好的。”云淼毫不吝啬对那位女作家的夸赞。
　　“除了散文，也看非虚构？”游川抬眼看她。
　　“对，现在不怎么看小说了，上班后没那么多时间，而想看的书又太多了。”云淼轻轻叹息。她最近都在看各家散文、观鸟相关的书，还有人物传记等非虚构作品。
　　“吾生也有涯。”
　　“只好优先看自己喜欢的了。”云淼会心一笑，“上次在你家书架看见了好多漫画。”依稀记得有很多井上雄彦的作品。
　　“嗯，我看的东西比较杂，打发时间。”游川把书放在大腿上。
　　“谁不是呢？”云淼微笑，“不过遮眼。”
　　见游川微抬手腕看表，云淼也就识趣地提出准备离开了，游川说送她。倒也在意料之中，但云淼仍然欣喜不已。
　　“我要回单位拿点东西，你在小区门口放我下去就行了。”云淼说。
　　游川却径直开到了七小门口。学校就在小区南门对面，很近，不过开车绕一圈也有些麻烦。
　　“谢谢。”云淼说，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
　　游川却问：“晚上要去比飞镖吗？”
　　云淼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意思是去浮星酒馆喝酒。
　　她的心又跳得飞快，点点头：“可以啊，大概几点钟呢？”
　　“九点？”游川询问。
　　“好。”

　　晚上八点半，云淼已经收拾好，没有穿裙子，但换了一身自认好看的新衫。八点五十分，收到游川微信，说在她楼下等她。
　　云淼抓起帆布袋，忽然又想起新买的耳环，于是匆匆换上。提着垃圾进了电梯，云淼对镜自照，见头发长了些，别在耳后的粉色头发还没固色，很浅淡。
　　她对镜拍了一张，发给丁佩意，问她发色好看吗。对方马上说，好看，好看得要命，她也要染个粉头。随即又说，云淼你打扮这么好看，干嘛去？就下楼扔个垃圾？
　　一楼到了，云淼匆忙回了个表情，就不理会她了。
　　游川果然站在外边，在路灯下看手机，也换了一身衣服，但那阵气息依然熟悉不变。云淼的心怦怦直跳起来。
　　游川抬头看见她，收起手机，淡淡说：“上车吧。”
　　“开车去？”云淼感到不解。
　　“没事，车扔那儿就行。”游川不以为意。
　　云淼还是不太明白，但觉得自己没资格追问，也就这么稀里糊涂上车了。
　　那么近的距离，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对于酒吧而言，时间还早，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于是游川和云淼两人前后脚推门而入时，吧台后的调酒师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嚯，游川，又来视察呢？——咦，你不是一个人来的？！”调酒师瞪大了双眼。
　　“云淼。”游川看看她，又看看调酒师，“杨蕴星。”非常简洁的互相介绍。
　　被介绍的两人也就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互相一笑，打个招呼。
　　云淼还记得他，老杨。看样子，游川和他交情不浅。
　　两人坐在吧台角落，云淼还在看墙上的酒单时，游川已经要了两杯：威士忌酸、盘尼西林。云淼也跟着点了威士忌酸、玛格丽特。
　　老杨其实不老，看上去和他们是同龄人，一边调酒，一边和游川闲聊。
　　“那么久不来，还以为你又出去玩了呢？”
　　“钓鱼、遛狗，暂时不出去了。”游川拿起吧台上的威士忌酒瓶端详着。
　　云淼则低头观察玻璃台面底下的鱼，当然，也时刻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老杨注意到她对鱼的兴趣，笑道：“怎么样，我这个浴缸吧台设计有意思吧？”
　　云淼笑笑，点头认可。确实有意思，她能看这些鱼看上一个小时也不腻。
　　游川单手撑头，语气玩味：“我给你钓两条放进来，如何？”
　　老杨放下摇壶，抽空摆摆手：“哟，就你这常空军名号。”
　　云淼忍不住笑了，抬头说：“我倒是见他钓了些鱼。”
　　老杨：“罗非鱼、小白条我可不稀罕。”
　　游川：“我去西沙给你钓。”
　　老杨：“嚯！喝你的吧。”
　　说话间，客人陆续进来，店里热闹多了，老杨和另一位调酒师忙活得团团转。

　　云淼和游川喝着酒，一时无言，各自刷手机。两人靠得近，云淼很轻易就能看见他手机屏幕，居然是在浏览天气网页。
　　注意到她的目光，游川解释道：“看看明天的天气合不合适出门钓鱼。”
　　“……”云淼沉默片刻，“我们去滩涂看水鸟的时候，也要看天气潮位。”
　　游川打开地图app搜了个地点给她看：“之前路过这里下车野钓，挺多鸟的。”
　　“哦，这里啊，我好像去过一次。”云淼想了想，“好久以前了。”
　　两年？三年？她一时间恍惚起来，举杯连喝几大口酒，再刷新一下社交网络，就看见昆明的樱花教室图片，美得她屏住了呼吸。
　　她举起手机让游川看：“好美。”
　　“昆明？周末可以飞过去看。”
　　云淼顿了顿，说：“算了。”
　　游川已经喝完了两杯，毫无醉意：“周末也不去外地看鸟吗？”
　　云淼笑道：“我懒呗，出去一趟怪麻烦的。”
　　她其实也不是不想出去，时常刷到鸟友分享哪里有什么好鸟，她也心动，但她就是下不了决心买票，就算买了票临出发又会打退堂鼓。
　　是什么阻碍了她的步伐呢？是怕花钱？是不喜欢那样的观鸟行程了？还是真的因为懒？又或者是……问号重叠出的却是一张隐约面容。二姨。然而只是一团模糊。怎么就忘记了呢？
　　云淼有些急了，点开手机相册，拼命往前划，忽而又停下，直接熄屏，目光呆滞向虚空。周遭的声音如隔玻璃罩，朦胧入耳，但她无法真正吸收分析眼前的一切。
　　旁边的游川在和老杨点酒，似乎对她的不对劲毫无察觉，邀请她出去玩会飞镖。
　　“云淼？”
　　“……啊？”她如梦初醒。
　　弯月在空，只是闹市里灯光杂乱，糟践了清凉月色。星子何在？云淼有一瞬间想念高原上的漫天星光。扔了几轮飞镖，酒劲也上来了，心跳得更快了，她想睡觉，又并不能立即昏过去。
　　再喝一点好了。别醉在外面啊。她摸摸额头，抬头看眼前的男人，叫他的名字。
　　“要回去吗？”男人的嗓音低沉，
　　她摇摇头，擦过他身边，推门进去。
　　喝完第五杯之后，云淼已经侧头趴在台面上了，眼睛要闭不闭，食指点着玻璃下的游鱼，觉得自己也要变成鱼钻进去了。她平常最多也就喝四杯，还是慢悠悠喝的，今晚喝得急，不醉才怪。
　　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边敲了敲台面，撩起眼皮看见男人冷峻的面容，她还认得这人是谁，没醉透，想说话又懒得张嘴。
　　“走吧。”游川抓起她的袋子。
　　她顺从地跟着对方走，东倒西歪的，一头撞在了驻足开门的游川后背，宽阔坚厚但温暖。她嗫嚅着想说道歉，然而话语只是在脑海中打转。
　　男人的声音飘忽入耳。“……小心点……打车吧。”
　　不要。云淼摇头，径自向前走，东倒西歪的。她还好，走走吧。夜渐深，冷风吹得她眼眸、脸颊的热意更甚，仅存的理智让她不敢用力眨眼，怕是要眨出水珠。
　　她还记得身后紧跟着个人，高大的身影罩住自己，沉默如山。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带走了平日里的自持，让她在游川身边不再紧张得手脚无措，只是又松弛过头了。可她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呢？
　　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忽然看见天上的月亮，云淼顿住了，痴痴看了半晌，不愿再走，想就地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她坐在黄桷树下，眼神迷离模糊地看向面前沉默的男人。
　　心里的话终于飘了出来。
　　“游川，我想睡觉。”
　　他蹲下来：“好，再走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很有耐心。
　　家？
　　“我现在就要睡了，”云淼凄然一笑，声音变得很轻，“你说，我可以再也别醒过来吗？”
　　不要再醒来，不要再醒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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