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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包
九月十七号晚,员工休息室内,萧骏给苗小云拿了一整抽纸巾。他看着红了眼睛的女孩,虽并不比人大几岁,可还是像对待自己亲妹妹那样,又是递纸,又是拍背的,还要小心翼翼温声问:“怎么了呢?”
他似乎只到见过小云笑着的模样,从没想象过她伤心难过、掉眼泪时的神色。
小云,全名苗小云,她打北边农村来。爸妈本就不想要女孩,等到小她两岁的弟弟出生后,这家里边,更是没了她的位置。
苗小云一边死读书,一边还要苦哈哈地想法子凑学杂费,总算天道酬勤,考到了菱州的一所211内,擦着护理专业的分数线入了档,而后立刻爽气地与家人断了联。
四年大学里,她一样是半工半读,没有课的时候,便在食堂里打零工,混口饭吃,兼职和奖学金她都要。
苗小云时常过得拮据,社交也几乎为零,可她却有种近乎偏执的幸福。
毕业后,她便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进了医院实习。转正后还不满一年,她便因为某些自己也不愿意提起的原因,主动辞退了。
当时她不过二十四岁,孤身一人在菱州老城区住着一个月五百的老破小,无论是摇奶茶、送外卖,还是端盘子、进电子厂,只要能赚到钱,够她维持温饱的,她都一一试了过去,最终,也都哭着不愿意再干了。
即便穷苦困顿到了极点,她也不可能再向家里人低一次头,抱着这般必死的决心,她抹一抹眼泪,大早上就往市中心跑,来到新开业的商场当中,寻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
她穿着一件土气的毛衫,仰望一层层楼中没见过的店名,心中感慨万分。高级商场就是好,在这边干半天闲活,都要比之前盯一天小零件赚得多……
可是,以后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会把发广告当成一份正经工作,这活计更加不是天天能找得见的……她就好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人纤瘦,一双眼也可怜兮兮地垂下来。这位女士、先生,求您买一根吧……
短暂的失意沮丧之情被她抛诸脑后,苗小云踏上手扶梯,来到了商场四楼,路过了一家新开的健身房——正是Form lab的前身。
跑步机上的众人挥汗如雨,她好奇,盯着看了一会形形色色的会员,忽觉有些不妥,便不好意思地准备快步走开,下一瞬,却又在边角里见到了个蜜色皮肤的女生。
那女生看着就阳光自信,皮肤下面藏着的不是柔弱,而是她很少见到的力量感。
哇!她真特别呀!女孩儿也能这么有劲儿……这么帅气呀?
苗小云将剩下的一打广告纸抵在胸前,趴在落地玻璃的一个边缘处往里头望。
她在一旁入了迷,而在另一面,任由其欣赏着的何颖早已关注到了她的目光。
哄骗这样单纯的乡下女孩,似乎只是为了满足何颖过剩的收集欲。
她大苗小云六岁,从大学开始,便坦荡荡地出了柜,从此女友一个接一个,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
无论是刁蛮公主一样的小女生,还是充满姐感的成熟女性,甚至于外表偏向于刻板男性那样的,她都尝试着交往过,也几乎都在一个月内和平分手了。
可唯独是像苗小云这样,又土气又胆怯的,她从来没试过,只觉得好笑。
何颖便装作是个和她一样困难无援的女孩,顺着最初意外的一次见面,卖乖、示好,最终目的明确地追求着小云。苗小云懵懵懂懂,还以为自己似乎是真真切切地被眼前这个女孩爱着的,稀里糊涂地陷入了一个假冒伪劣的爱情漩涡中。
她起初自卑,支支吾吾地不愿答应何颖,而何颖只动动手指,便托了个关系,要苗小云去自己常去的那健身房找点活干。本意是要让她干个前台或不接业务的小销售,可苗小云似乎更加喜欢当教练,一来二去,倒是将人养得盘条亮顺起来。
何颖将人当做一道新奇——乃至于猎奇的盘中餐,日夜啖之;苗小云以身饲虎,难免添些耳濡目染的习性,却也奇迹般地拴住了山虎一足。
久而久之,似乎何颖也投入了些真心,二人换了间离健身房更近的公寓,还养了一只白猫。即便她的吃穿用度都由苗小云承担,小云却依旧是乐在其中,她愿意这样去爱一个人。
可这困苦的戏码演得久了,竟也成了真。
何颖家人将先前给她的所有创业资金一并收回,她顿时两手空空。可她好像又藏有某些周转的良方,依旧与苗小云保持着恋爱关系的同时,那些节外枝自然也不会断。
她恳切地告诉苗小云,自己在清吧当调酒,却在小云请求探班时,又用小云喝不了酒的拙劣理由婉拒。即便如此,苗小云对她的品性仍是深信不疑,依旧猫一样的顺从,真的要把一颗心全给何颖那样。
——好玩,苗小云真的是太好玩了。
何颖从酒吧回来时,身上沾染了杂糅着的香水气味。
她带着满身酒气走到熟睡的苗小云身边,玩味地吻在她薄薄的,紧闭的眼皮上,还想看看,她苗小云究竟能爱自己爱到哪一步。
九月十五日晚,苗小云结束了一天的满班。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给何颖发了一条长达二十几秒的语音,撒娇般地控诉人半个月不归的罪行,在结尾又软绵绵地讨要起努力工作的奖赏来。
——姐姐,我这么卖力地干活干活,很辛苦的,你都不回来看看我呀?
她斜倚着门,两腿搭在一起,带着笑说出这样的一句。
简单收拾一番,便要准备安眠了,可趴在床上玩手机时,却又听见了外头有人敲门。
苗小云的心中是姐姐长姐姐短,下意识地便认为是何颖回来了,连拖鞋都没穿,便笑嘻嘻地向门口跑。那小白猫也跳下来,像是要一块去欢迎女主人。
她抱起猫,推开门,见到的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苗小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句欢快的“姐姐”也哽在喉头,横七竖八地变作一个“您找谁?”后,被吐了出来。
“请问,何颖在吗?”她声音不高不低。
将近十点,女人依旧穿得正式且讲究,腕间、颈边与耳旁的饰品款式简单却显得昂贵,苗小云勉强认出了她背的是只Gucci。
她的年纪与何颖相仿,可却有种难以接近的清淡气质,相比之下,自己倒是幼稚了。苗小云不由得犹疑一瞬,心中冒出来的是“姘头”这个不大雅观的词汇,而下一秒便因自己荒唐的想法而感到羞耻,随后扯出个笑说:“不好意思,她不在,您找她有事吗?”
那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从包里掏出张名片,交到苗小云手里。
菱州外文社的周雅丽编辑,接过后,她在心中默念。
顺着那递名片的一双手,苗小云再看向她,却还是不明白此人来意,但警惕已经松掉了三分——她总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周雅丽将她的挎包扣好,站定后,告诉了苗小云一个事实:
“小何把我放在她那里的三百万卷走了,十三号,人就出境了,现在音讯全无。”
苗小云愕然。
她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门把,不可置信地望着周雅丽娴静的面孔,好像面前的人给她判了死刑那样。她的脸色略微发白,九月中旬的天气,她穿着长袖,却仿佛觉得很冷。
她回忆起何颖从两年前起步的信贷活计,第一个被找上的人便是周雅丽——何颖同专业的学姐,十年以前,懵懵懂懂地与何颖有过一段浅淡的感情,两个月后分了手,二人依旧保持着友人关系,如今周雅丽早已经结婚生子,显然不是为了旧情而来。
过去的何颖的确仗义良善,周雅丽当她是个深交好友,每年也要见上一两面,可她始终知人知面不知心,算不到一个人竟能转变成此般阴狠模样,她被那一声声“好朋友”“好姐姐”骗得彻底,如今家底亏空,给出去的还不乏其亲人的财产。
门外周雅丽的一字一句像是割在苗小云心上,她不愿意信,可一旦忆起何颖从前的那些借口与不理不睬时,千百个被自己强行忽视的错漏都同时涌现了出来……
白猫跳到地上,它矜贵,只在苗小云脚腕边绕了一圈,便飞速跑开了。
苗小云此刻有些莫名的头晕目眩,她见到周雅丽搭在身旁的白皙手臂上浮起来一枚红色圆点,而后慢慢扩散开来,成了粉白的一小片,她想了很久,才记起那东西叫蚊子包。
“进……进来说吧。”
她打开客厅灯,犹豫一秒后,果断踢开了玄关处属于何颖的一双厚底马丁靴,将周雅丽邀请进来。
周雅丽并没有隐瞒自己知晓何颖暂居地的过程,她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却不说什么。
她陪着苗小云,静静的在一旁看着她从十点哭到一点,两只柔软的眼睛红肿了,眉毛向下撇着,没了说话的力气。
何颖卷走了其余六七人的钱,唯独留下了她卡上那少的可怜的十来万。苗小云弄不懂,也不想去弄懂。她越是回想,就越苦闷悔恨。
九月十六号,本来就没有排课,她早早地向萧骏请了假,和周雅丽一道去了派出所。
这事牵扯的人可不少,钱款加起来也接近六百万,可相关人员了解了情况后,却面露难色道:
“这个体量,本来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可你们这么多人都知晓要承担风险,还从中获利了……”
周雅丽开着车,送苗小云去健身房。
她本以为要唇枪舌战一整日,结果只是进去出来逛了一趟,兜兜转转,还是要去参加中午的会。
下车时,周雅丽看着方向盘,对她说:“这事情,我慢慢会去解决的,你不要太难过。”
周雅丽看得见,她眼底流淌着的并非单纯的为情所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些释然。
二十分钟前,八年没联系过的妈妈用一个没有被拉黑的新手机号发来条短信:
“你弟弟结婚,回家一趟。”
她不明白他们靠什么找到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偏偏在这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还要来搅浑水……那摆明了不是叫她回去参加红事的意思,只不过是要她给钱,把养了她这么多年用的钱给补上。
苗小云万分憋屈,最终只得跑到休息室大哭一场。
待泪止住,她很快地抹一抹脸,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不行,一会李哥还要叫我去帮他刮筋膜放松……”
“晚点,晚点再说吧,”她又转向萧骏,一双眼里是期盼,“下班了,萧哥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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