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少年行

作者:桥与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玉台烬


      轿子里,李乐同接过逢春,溢出一声轻快的笑。

      逢春迷蒙地看着她,问:“姐姐在高兴什么?”

      “我在高兴……”她捏捏逢春的小脸蛋,“终于见着我们小逢春啦!姐姐可想死你啦!”

      她一把将逢春搂进怀里,揉得小姑娘哎哎直叫,惹得逢春伸着胳膊向汀兰求助。

      汀兰看李乐同实在不是个照顾小孩的料,从她怀里解救出逢春,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借刀杀人?”

      “汀兰,你怎么这么聪明!”李乐同笑得越发漂亮,“是啊,只可惜,孩子们究竟被卖去了哪里,还是没有答案。”

      她掀开车帘,看围着的一群护卫,声音很低:“或许……也快有答案了。”

      武自乐这些天遇到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施州的事儿被一群莽夫搅得险些败露,再就是自己献给女帝的男宠忽然失了圣心,不再给武自乐传递禁中消息。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潜藏的隐患都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缠得他心头火起。

      他脸色铁青地听着护卫禀报,听到李乐同去见了丁大,在那儿用了饭,丁大还一派喜气地送人出府,更是气得怒不可遏。

      他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看向李其远和谢湜予:“这些天来围着我,倒是辛苦你们。”

      李其远摇摇头,神色坦然:“逢春我知道,从小在山上长大,昭昭此去,恐怕也是为了逢春……”

      他顿了顿,却问:“丁大,是个什么人?”

      武自乐冷笑:“你不知道丁大是个什么人?”

      李其远一脸无知:“我需要知道丁大是个什么人吗?”

      旁边是谢湜予同样无知的一张脸:“所以丁大到底是个什么人?”

      一群泼皮无赖、胡搅蛮缠的疯狗,武自乐在心里骂。

      禁中那位男宠如今出了问题,他不能再在施州耽搁,思索片刻,武自乐吩咐:“让马世忠过来。”

      又忍着怒火对李其远说:“让你妹妹来听听,看马世忠能不能给她个交代。”

      难得武自乐把李乐同放在眼里了,谢湜予坐直了身子,看武自乐为了息事宁人,到底愿意舍下多少。

      马世忠能从一个幕僚,做到代行州牧之职的别驾,到底是有些真本事。

      几个人难得在武自乐面前聚齐,听着马世忠一条一条陈述,如何清算董家、归还民田。

      知道李其远、李乐同兄妹这些年来摆摊行医,他甚至强调了医者无类,奖惩有度,敦促医者行医,帮助贫者买药。

      这样一个有些才干的人,可惜榜上武自乐这棵大树,走上这样一个歪路。

      李其远随口夸了句“妥当”,意识到武自乐是要尽快结束施州事宜,趁火打劫道:“董家收缴的财产数目这样大,不如每年逢灾荒时,散给城南与临近乡县,一应账册,交到神都。”

      武自乐是真气笑了。

      马世忠不敢吭声,抬眼窝囊看武自乐。

      见武自乐抬了抬下巴,才说:“贵人所言极是。”

      谢湜予也跟着说:“行医这规制好,落实却难。我这就上呈给圣人,往后每年,由州牧府令批款推行。”

      武自乐已经不想再搭理这群疯子,干脆阖上双眼不吭声。

      马世忠等不到武自乐反驳,硬着头皮应声:“谢侯所言极是。”

      没人说话了,武自乐掀起眼皮瞥陆时也:“你呢?要什么?”

      “我哪敢要什么?”陆时也嘿嘿一笑,一副专心装傻充愣的模样,随口与李其远说,“他们做什么,别算上我。”

      “二娘,你呢?”武自乐看向李乐同,语气温和到怪异。

      “把汀兰给我。”李乐同说得理直气壮。

      “绝无可能,”武自乐眼神寒凉,追问,“就没别的所图?”

      “没啊,”李乐同笑吟吟地夸,“表哥今日肯割舍这许多,已是出乎意料的大方了。”

      武自乐压抑着心中的烦躁,扶着眉沉默好久,谁都不看,只说:“丁大的命,给你如何?”

      李乐同挑眉:“不过是一个富家翁,动他做什么?我看他也算有眼缘,若真要我向表哥索要什么,不如就……”

      她顿了顿,说得情真意切:“留他一命吧。”

      武自乐扯着嘴角,在满座的审度中缓缓开口:“十年前,赵氏也曾妄图庇佑众人,可最后,落得什么来着?”

      他顿了顿,目光在李乐同和李其远身上停顿半晌,才说:“——单中宫被杀仆使,一夜过百。”

      这些年来被刻意掩瞒的旧事,竟被这样轻飘飘地提起,陆时也第一次听闻,不由惊骇看向李其远兄妹。

      “差点忘了,还有教导你们的五位大儒……”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像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琐事:“都死了。”

      李乐同垂着头,藏住自己的情绪;李其远面容紧绷着,也一句话不说。

      口舌之快无用,可也唯独这样自大张狂的人,才不管不顾说得出恶心人的话。

      陆时也面色复杂地低了头,心口的巨石压得他说不出话。

      谢湜予清清嗓子,声音平稳回敬:“禁中那边……”

      他刚开口,就听见李乐同冷不丁说:“我们没了阿娘,表兄没了阿爷……我们真是一对投缘的表兄妹呀!”

      武自乐他生父,也就是赵王,昔日争了多少年东宫之位,争来争去,什么都没争到,不仅不明不白地死了,儿子武自乐连他的亲王功勋都没能承袭。

      李乐同笑得亲近又漂亮,有些做作地合掌,眨巴着一双眼睛可爱说:“赵王也曾想给表哥亲王之位,可最后,怎么着来着?”

      “汝南王,是郡王。”谢湜予立马接。

      武自乐脸色越发难看了。

      却听李其远笑着和稀泥:“哈哈,真是投缘啊!”

      说着,一面让马世忠带人走,一面拉着李乐同:“行了昭昭,行了。”

      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想真拉着李乐同,于是就听李乐同还在甜甜说:“表哥!赵王丧仪从简,是因为他生前便节俭吧?!”

      谢湜予端着一副温润如玉的好仪态,还想跟着说话,被陆时也咬牙切齿一把捂住了嘴:“你平时多低调一个人,跟着她发什么疯?”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撕裂浓稠的夜幕,将翻涌的杀意,骤然照彻在这看似静谧的死水之上。

      马世忠带着急色,问武自乐:“我见那位,是真要护着丁大,您看丁大……”

      “不留活口。”武自乐面色不善,说得果断。

      李其远看着被马世忠派出的杀手,紧随其后出了府。

      谢湜予换了夜行衣,快速离开城中,来施州的这些时日,他们把李家兄妹这一套学得淋漓尽致。

      窗外夜枭啼叫,李乐同心知这是阿兄传来的信号——武自乐已对丁大下了杀令。

      她叫醒了汀兰,一手抱起熟睡的逢春:“我们走,现在。”

      “怎么了?”汀兰问她。

      “武自乐想了结施州的事,我们马上也要启程赴京,”李乐同语速很快,“去了神都,你就只能被困在汝南王府了。”

      汀兰认真地看着李乐同,这些天来,她被李乐同推动着、逼迫着,一点点熨平她的死意与躁郁。她问:“你带我去哪儿。”

      “屏山之上,是天堑。”

      李乐同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汀兰,对不起,案子只能断在这里,我没别的办法了;可我想,至少至少,能把你拉出泥淖。”

      她不再强求汀兰说出往事,不料,汀兰却主动开口说:“我来这里,是想见祖母。”

      “那你见到了吗?”

      “没有。”汀兰答她。

      答案呼之欲出,不等李乐同深思,汀兰已经将往事轻轻说出了口:“我是董家的女儿,董庭梅的亲妹妹。”

      屋外想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李乐同知道,春夏之交,这一夜的雨会格外大。

      施州的春总是伴随着连绵的雨水,春雨后,薄雾蒙蒙、苔痕蔓蔓,穿一身轻衫出门,便能抱得一春肆意生长。

      因那年有个儒生做了文章,极尽笔墨刻画施州春景,武自乐便起了兴致,也到这里行文人雅士之举。

      施州有个颇有些名气的琴行,听说店里的瑶琴,选自施州当地上好的桐木,弹之,声极劲挺,人若不在施州,纵使千金也难求。

      武自乐和董家女郎庭兰的相遇,巧合得不能更巧合。

      董庭兰自幼学琴,因接连的雨季,琴板变形,便带去店里养护。

      她那日穿了身鹅黄衣裳,梳的还是双丫髻,抱着琴进了店,见有个男子试琴,也没多看,只招呼店小二:“我这琴板受潮了。”

      “前些天雨多,女郎怕是没有好好擦拭吧?”

      店小二接过琴反复用指节叩击琴板,可惜道:“已经变形了,再如何花重金修,也好不了了。”

      他叹气:“可惜了这天然去雕砌的好桐木。”

      董庭兰听得后悔,不舍得这把上好的瑶琴,绞着帕子气鼓鼓地不吭声。

      她的侍女哄她:“女郎别气呀,还有别的好琴呢!”

      店小二也知道她家素来阔绰,前些日子,为了买秀才的核雕,可是抬了一大箱的银子过去,天爷嘞,真是好大的富贵!

      “是是是!”小二忙从里屋抱出一把包得仔仔细细的瑶琴。

      小心翼翼解开锦缎,他说:“这把琴做出来后,我家掌柜爱惜得很,都不舍得往外放哩!”

      仕女也跟着哄她:“哎哟,这琴看着就好!女郎你快试试呀!”

      董庭兰不情不愿地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

      听着泠泠琴声如风入松林,重又绽出了笑颜:“果真是好琴!”

      利落地交了钱,她们主仆二人便抱着琴离开,和侍女一路有说有笑的,她一心想着往后得好生养护这把琴。

      怎料刚回家,阿爷竟然主动让董庭兰去见自己。

      她对阿爷真是又敬又惧,忐忑地琢磨着自己这些天究竟做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正堂里,阿爷没有坐在主座,反倒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妇人说话。

      董庭兰迟疑地走进屋,又被她阿爷拽着快步走到了妇人面前。

      她听着阿爷语气里难掩狂喜,激动地说着:“这便是我的小女儿董庭兰,人长得漂亮不说,还善琴能舞,做个陪伴保准有趣……”

      董庭兰不安地站在这屋子中,阿爷像兜售货物般,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她;主座上的女人不动声色,从容不迫地反复打量她。

      “多大了?”女人问。

      “十三了,年纪还小哩……”她阿爷喋喋不休地说着。

      董庭兰不敢说话,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妇人的来意。

      她一时想着阿爷是要给她相人家了,可大姐姐出嫁时,这些事情都是阿娘张罗的;

      一时又想妇人的神态像个人牙子,可她家这样的财力,哪里用得着卖女儿……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她阿爷已经推了她一把,道:“跟着夫人走。”

      董庭兰诧异紧张地看阿爷,低声求他:“阿爷,我要去哪儿?”

      没人回答她。

      她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慌。

      什么都来不及想,她拔步就往外跑,许多人冲上来,猛然抓住她的胳膊。

      她过于瘦弱的身躯困在他们织就的网里,像残翼难振的伤雀。

      阿爷缓步走到她身边,嘱咐她:“你要懂事。”

      她的挣扎越发剧烈。

      未知的命运像残忍的深渊,她透过妇人轻蔑的审度,听到荆棘放纵生长的声音。

      她躲避着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躲到哪里去。

      她泪流了满面,努力伸出手去探董家家主整洁的袍角:“您在说什么?阿爷……您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没人听她的哀泣,她如牲口般被拉起来。

      她的哭喊却不敢停。

      “阿爷!您别把我送我走!求您了!阿娘,您救救我啊!”

      可他的阿爷在说完那番叮嘱的话后,只是轻飘飘关上了主屋的门。

      她的阿娘跑出来看她,远远地将她望着,始终沉默,面目模糊。

      她怕阿娘听不清楚,竭力地嘶喊着,求阿娘救救她。

      她什么也没有等到,人丁兴旺的董家那天安静得可怕,只有董庭兰的哭喊,像是可笑的独角戏。

      她被推搡进宽大的轿子里,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她其实已经来不及细想什么,只是出自本能地畏惧着。

      妇人是王府的老仆,此时漠然地看着她,冷冷吐出一句话:“不想受罪,就安生些。”

      董家小厮追出来,战战兢兢地敲着马车,董庭兰的眼里重又燃起希望,可那人双手捧上一纸轻飘飘的名籍,不敢看妇人的眼睛,说:“这是女郎的名籍,此后就交给您了。”

      董庭兰觉得有只手扣在了自己的喉咙上,她睁大了双眼,张着嘴努力地呼吸,却觉得自己一点点陷落进了深渊。

      那晚,她被送到武自乐的床上。

      她太稚嫩了,娇滴滴的、年幼单纯的南方姑娘,葱葱玉指拨弄琴弦的时候,骄矜而漂亮。

      她的眼里是明媚的施州好春光,从此后,染上了武自乐的颜色。

      她是施州诗中的一句,是武自乐文墨挥洒的一点。

      她是董家窥见天机时,一步登天的台阶;是武自乐诗意山水间,落下的一点朱红。

      她睡不着、不敢睡,天光乍现时,她疯了一般跑回董府,浑身狼狈不堪。

      没人给她开门,她跪在厚重的朱门外,听她母亲隔着一扇门说:

      “这是你的福气……”

      “你回来做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了怎么想?……”

      她渐渐没了力气,浑身瘫软地俯拜。

      她看着门前春雨后的烂泥,觉得自己和它们没什么差别。

      然后,武自乐的声音悠悠然出现在身后。

      她听到那声音带着笑意,扼住了她命运的喉咙:“没人看得上你,只有跟着我,你才能过得比谁都好。”

      原来自己方才的痛苦,也是武自乐眼中的一场好戏。

      武自乐给了董家一项好处,从此买断了汀兰。

      汀兰长吁出一口气,捻一捧雨水入手心,似乎要将往事也一气揉碎。

      李乐同沉默地看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时候,觉得她这样眼熟。

      她本就是董庭梅的同胞妹妹,只是一个在董家的好春光里做富贵闲人,一个委顿于武自乐的后院。

      “李乐同,从十三岁到如今,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走出你说的泥淖?”

      李乐同红着眼眶,所有精巧的算计、安慰的言语,在如此具象的苦难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哽了许久,才困难地吐出几个字:“去直面……去击破……”

      她说到一半,却停住了。

      汀兰的往事太痛苦,自己的话却太轻松。

      汀兰轻轻摸摸逢春的脸颊,小小的女孩睡得安详,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成了别人的砝码。

      “是啊,去直面、去击破。”汀兰轻声重复李乐同的话,朝她露出一抹笑,“去见董家女眷吧。”

      李乐同看着她。

      阿兄已经去“救”丁大,案子总还有后招,她本该和陆时也留在州牧府,以免打草惊蛇。

      可她点点头,朝着汀兰笑:“我们走。”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玉台烬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58555/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