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骸

　　“滴答溶洞”的空气与之前经过的所有地下空间都不同。
　　这里不再仅仅是金属锈蚀和尘埃的味道，更混杂着潮湿的水汽、烹煮奇怪食物的烟火气、劣质酒精、未处理的废弃物，以及一种……属于大量人群在封闭空间内长期生活所特有的、浓重而复杂的生命气息。这是一种粗粝的、活着的味道，与地上世界那种经过精密过滤的、无菌般的“清新”截然相反。
　　李维和苏芮藏身在一处高悬的金属平台阴影里，俯瞰着下方这片巨大的、被改造成聚居点的地下洞穴。昏黄的光源来自自制的沼气灯、偷接的应急线路，甚至是闪烁着危险火光的篝火，它们的光芒在弥漫的薄雾中晕染开，勾勒出扭曲晃动的阴影。
　　洞穴壁上开凿或利用天然裂缝形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洞窟和平台，成为了居民的住所和店铺。简陋的绳梯、吱呀作响的升降篮、甚至直接焊接的金属栈道，将这些巢穴彼此连接，构成一幅混乱而奇特的垂直街景。
　　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有些则眼神锐利，身上带着自制的武器和改造的义体，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还有一些则聚集在闪烁的屏幕前，进行着某种地下的数据交易或赌博。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在废墟上自行生长出的畸形社会。
　　“记住这里的三条规则。”苏芮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那永恒的滴答水声中，“一，别相信任何人，包括看起来最可怜的家伙。二，别露富，别显摆技术，除非你想被抢被卖。三，也是最重要的，别惹‘溶洞看守’。”
　　“溶洞看守？”李维疑惑地重复。
　　“一群自封的管理者，维持着这里最低限度的秩序，同时也抽取着最高的‘保护费’。”苏芮撇撇嘴，“手段狠辣，但某种程度上，没他们这里会更乱。我们得避开他们。”
　　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仔细搜寻着下方混乱的景象，似乎在寻找特定的标记或面孔。
　　“信使……通常不会直接露面。我们需要先找一个中间人，‘碎嘴’查理。那老家伙是个包打听，只要付得起价钱，总能兜售点消息。但他也是个墙头草，随时可能把买家卖了。”苏芮指了指下方一个较为热闹的交叉路口，那里有几个摆着破烂杂物的地摊，其中一个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唾沫横飞地对一个顾客说着什么。
　　“我们怎么下去？”李维看着脚下几乎垂直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支架，感到一阵眩晕。
　　“跟着我，别往下看。”
　　苏芮如同灵巧的猿猴，抓住一根垂落的、看似不结实的缆绳，试了试强度，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向下滑去。李维咬咬牙，学着她的样子跟上。粗糙的缆绳磨得他手心发痛，每一次晃动都让他心惊胆战。
　　他们避开主要的栈道，在阴影和废弃物堆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降落到溶洞底部，混入相对拥挤的人群中。这里的气味更加浓烈，各种语言的低声交谈、争吵声、古怪的笑声和远处传来的机械噪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苏芮拉低了斗篷的帽檐，示意李维跟上。她巧妙地利用人群和建筑物的遮挡，快速接近那个叫做“碎嘴”查理的摊主。
　　查理正好打发走了上一个顾客，正眯着眼睛数着几枚看起来成色很差的能量币。苏芮如同幽灵般滑到他的摊位前。
　　“查理。”她的声音不高，却让老头猛地一激灵，下意识想把能量币藏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是苏芮，紧张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立刻闪烁起精明和贪婪的光。
　　“哦？是小夜莺啊？真是稀客。听说上面动静不小，‘清洁工’们忙得很呐。”他搓着手，意有所指，“怎么有空来我这破地方逛？又想买什么‘过期罐头’？”
　　“少废话，查理。”苏芮没心情跟他绕圈子，“找个安静地方说话，生意。”
　　查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打量了一下苏芮身后的李维，尤其是在他相对干净的脸上停留了一下，露出一丝狐疑，但很快被贪婪掩盖。
　　“好说，好说，跟我来。”他麻利地收起摊位上那点破烂，领着他们绕到摊位后面一个用破烂油布和木板搭成的窝棚里。里面空间狭小，堆满了各种来历不明的杂物，气味难闻。
　　“什么生意，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查理迫不及待地问。
　　“找‘信使’。”苏芮直截了当。
　　查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恐惧和警惕。
　　“信……信使？”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窝棚外面，“你疯了？找他干嘛？那家伙接触的东西……要人命的！”
　　“这你别管。开价。”苏芮冷声道。
　　查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这生意做不了。最近风声紧，‘看守’们也在打听他。沾上这事，会掉脑袋的！”
　　“双倍。”苏芮面无表情，“或者我也可以去找‘瘸腿’汤姆谈谈你上次卖给他的那批‘报废传感器’其实是从看守仓库里‘捡’来的事。”
　　查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你……你……”
　　“三倍。最后出价。”苏芮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巨大的压力，“告诉我们怎么找他，或者在哪里留下信息。然后我们就两清。”
　　查理剧烈地挣扎着，贪婪和恐惧在他脸上交战。最终，贪婪和威胁似乎占据了上风。他咽了口唾沫，极其艰难地开口：
　　“……‘回音壁’……第三号泄压管道后面……有个废弃的维护口……在那里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和……‘诚意’……如果他愿意见你们，自然会找到你们……”
　　他飞快地说完，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减寿。
　　“回音壁在哪儿？”苏芮追问。
　　“北区……最大的那个滴水钟乳石下面……很好找……但那里靠近看守的巡逻点……”查理补充道，声音还在发抖。
　　苏芮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伪。然后，她掏出几枚高纯度的能量币——这在地下世界是硬通货——塞进查理手里。
　　“管好你的嘴，查理。否则下次来的就不是我了。”
　　说完，她不再多看老头一眼，示意李维立刻离开。
　　两人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留下查理一个人在手心里掂量着那几枚能量币，脸上交织着后怕和狂喜。
　　离开查理的窝棚一段距离后，李维才低声问：“他可信吗？”
　　“百分之五十。”苏芮冷静地回答，“可能真的怕死，给了真信息。也可能已经想着怎么去跟看守告密领赏了。所以我们得快点。”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溶洞的北区快速移动。
　　越往北区走，人流似乎逐渐稀少，灯光也更加昏暗。那巨大的、如同倒悬山峰般的钟乳石出现在视野尽头，水滴从其尖端不断滴落，在下方的水潭中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因此得名“回音壁”。这里的气氛明显更加压抑，偶尔能看到穿着统一黑色粗布衣、佩戴着简陋但致命武器的“溶洞看守”在远处巡逻。
　　苏芮变得更加谨慎，几乎是在阴影中匍匐前进。李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努力跟上她的节奏。
　　终于，他们看到了查理所说的第三号泄压管道，那是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金属管道口，早已停止工作。在其后方阴影里，果然有一个几乎被废弃物完全掩盖的方形小铁门。
　　就是那里！
　　两人对视一眼，正准备趁着一队看守巡逻过去的间隙快速靠近——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溶洞！不是地上的那种柔和提示音，而是那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敲击警报！
　　“封锁！全部原地不动！”一个通过简陋扩音器放大的、粗暴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多个方向响起！一队队“溶洞看守”如同从巢穴中涌出的兵蚁，开始粗暴地驱赶人群，封锁通道！
　　“怎么回事？！”李维大惊失色。
　　苏芮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将李维拉进一个更深的阴影凹槽里。
　　“不是冲我们来的……是突击搜查！”她看着看守们明显有目标地扑向几个特定的窝棚和店铺，“但他们偏偏这个时候来！”
　　他们的去路被彻底切断，而那扇藏着联系信使希望的小铁门，就在几十米外，却仿佛隔着天堑。
　　刺耳的警报声和看守的呵斥声中，李维感到一种新的绝望。
　　找到信使的路，似乎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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