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作者:拉蒙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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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家姑娘


      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恍若同一天不断重复,但每日与云梦君闲聊片刻,倒成了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点慰藉。云梦君话虽不多,可若主动与他交谈,他总会含笑注视着你,娓娓道来几个有趣的话题。

      “女公子。”这日我刚将云梦君送出兰亭宫,正打算回去挑选五月节所需彩绳装饰香囊,蓁蓁便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眼中带着几分欣喜:“女公子,章台宫的曹媪来了。”

      我还未坐下,下意识转身就要迎出去,却被正在为我收拾衣箱的阿乔拦下。“女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她轻轻拉住我的手,温声道:“曹媪不过是章台宫的宫人,没有您亲自相迎的道理。”

      “可是……”我明白阿乔的用意,只是当年初入咸阳宫时被那位傅媪刻薄相待的经历仍让我心有余悸,不由解释道:“毕竟是章台宫来的人,总该恭敬些……”

      “女公子,”阿乔握住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一点,“阿乔知道您心善,不喜张扬,凡事都习惯退让一步。可是……”她目光扫过殿外侍立的宫人,低声道,“您要记得,您是这兰亭宫的主人,是王上的从妹。不必对每个人都示好,过分谦和,反倒会纵容某些人的骄横之气。”她不等我回应,又继续说道:“阿乔斗胆,本不该由婢子来对您说这些。但婢实在不愿再见女公子在这咸阳宫中受人轻慢。身份或许是别人给的,但威仪是自己立起来的。”

      我颔首应道:“我知道少母是为我好。您放心,孔子说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个道理我明白。”

      阿乔欣慰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扶我坐回正殿案前。“近日大王忙于秦赵战事,咸阳宫中太后病重,又无王后主事,难免让一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之前的傅媪如此,如今这位曹媪恐怕也一样。”

      我立刻会意,阿乔指的是上回曹媪来时未曾向我行礼之事。

      “蓁蓁,去请曹媪进来吧,女公子在正殿见她。”阿乔转头吩咐完蓁蓁,又柔声对我说道:“婢子知道女公子不爱将人分三六九等,可这里……毕竟是咸阳宫。”她话止于此,余意却尽在其中。

      “诺。”蓁蓁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少母,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早已不是五六岁的孩童。王兄在我这个年纪,甚至已经继位为王。我总不会……拖他后腿的。”

      那曹媪进来时,脸上果然带着几分章台宫宫人特有的、若有似无的倨傲。她草草行了个礼,便说明来意,是奉命来询问兰亭宫五月节份例安排之事,语气平板,公事公办。

      阿乔站在我身侧,并未出声,只轻轻咳了一下。

      我端坐于案后,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曹媪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从容渐渐变得有些不确定。她缓缓低下头,却掀着眼皮偷眼看着我的神情。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却记着方才阿乔与我说过的话。在我的目光与她对视后,她急忙避开了眼神,整个头都低了下去。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在心中浅浅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有劳曹媪跑这一趟,份例之事皆按旧例即可,若有变动,自有乔姬向章台宫禀报。”

      曹媪脸上的倨傲收敛了不少,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我身旁面色沉静的阿乔,终是更规矩地行了礼:“唯,老奴明白了。”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果然是欺软怕硬,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人。

      我突然在心里腹诽起来。在我住到兰亭宫之前,这座宫殿已空置许久,所以当年才让那傅媪渐渐敢以主人身份自居。若将那傅媪也放到章台宫去,日日在秦王眼睛底下侍候,是否也就懂得进退,不会落得去守灵的凄凉下场了呢?

      一时失神,等再回神时,见那曹媪头更低了,让我不免觉得好笑。

      打发了曹媪,我刚松了口气,一名身着郎官服饰的侍从便疾步来到殿外通传,竟是王兄身边近侍。

      “女公子,王上有旨,请您即刻前往章台宫同用晚膳。”

      我心中一喜,王兄忙于秦赵战事,已有月余未见。虽疑惑为何突然召我陪膳,但更多的是高兴。

      “有劳回复大王,我即刻便去。”我起身,对阿乔笑道:“少母,快帮我看看穿哪件衣裳好?还有……”我快步走向内室,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枚精心编好的五色丝绦平安结,“这个正好带去给王兄。”

      马车驶至章台宫前,夕阳已为巍峨的宫阙镀上一层暖金色。我刚下车,便见一人按剑立于宫门旁,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蒙毅。

      他见到我,上前一步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简洁:“女公子。”

      “蒙卿。”我笑着还礼,“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劳女公子挂心,一切安好。”他颔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似乎确认我无恙,随即侧身让开道路,“王上已在殿内等候,女公子请随臣来。”

      他的话语依旧不多,但相较于对待他人的冷硬,对我已算得上熟稔与周到。我跟着他沉稳的步伐向宫内走去,手中轻轻握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结,心中对即将见到王兄充满了期待。

      步入后殿,便见门前已悬起艾草香囊。其中一个样式格外精巧,我不由走近捧起细看。正端详时,殿内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那声音熟悉却又久远,它的主人,我已一年有余未曾见到了。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蒙毅,见他亦微露笑意颔首,便放下香囊,加快脚步向里走去。

      “恭贺王上!”才踏入殿门,便听得蒙恬洪亮的声音传来:“李牧已被赵王迁诛杀,换上赵葱那庸才。上将军现已发兵邯郸,赵国灭亡指日可待!说来,还真得谢谢那郭开,为我大秦真是‘尽心竭力’啊!”

      秦王听罢,只淡淡一笑,未露太多情绪,手中笔杆仍在地图上勾画,边画边简单地说了句:“寡人贫。不过尉缭、顿弱、姚贾三人皆我大秦能人,十万金在他们手中有了用武之地,发挥出了百万金的价值。”

      蒙恬生性豪迈却心细如发,见秦王反应平淡,便话锋一转:“王上,臣的夫人再过两月便要临盆了。”

      秦王抬眸瞥他一眼:“怎么,你不愿去邯郸了?”

      “岂敢!”蒙恬答得爽利,“臣奉王命出征,自是国事为重。只是念及夫人临产、臣又须奔赴前线,长子鸿是个泼猴一样的性子,小女阿鸾年幼无人看顾,有些牵挂。”

      “蒙恬。”秦王放下笔,轻哼一声,“你那女儿今年该有八九岁了吧?”见蒙恬笑着称是,他继续道,“她如何学步、如何咿呀学语、又如何挥起木剑,连她嗜饮姜米茶,寡人都听得耳熟。她又不是寡人的女儿,无人照料你自己去想办法,少在寡人面前絮叨这些。”

      我听到这儿不禁笑出声,回眸见蒙毅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上别呀……”蒙恬拱手一笑,语气更恳切了几分,“臣想着,阿鸾从前也常进宫陪伴女公子玩耍……这次是否也能……”

      我心中顿喜。蒙恬长女阿鸾活泼开朗,虽小我四五岁,却与我十分投缘。我教她识字念《诗》,她带我编平安结。咸阳宫中除蓁蓁外,并无与我年岁相仿的女伴。王兄诸女虽亦有与阿鸾相若者,却皆随其母居于别宫,距章台甚远。众公子中与我最相契的唯有长公子扶苏,可他早已随太傅修文习武,再难自在相聚。若阿鸾能来,我自然欢喜难抑。

      “你那女儿,”秦王再度执笔,目光却仍落在蒙恬身上,“去年带着悠儿在宫道上乱跑,险些冲撞太后车驾。如今太后病重需静养,寡人看……”

      “王兄!”我见情势不妙,急步上前行礼,“参见大王,我王万年。”

      王兄转头看来,倦容里浮起一丝笑意,向我伸出手。我小跑上前握住他手,顺势跪坐在他身旁。他衣袍宽厚如旧,我轻轻靠向他,仍握着他手不放。“王兄,您方才是在说阿鸾的事吗?我很喜欢她,若她母亲无力看顾,她也太可怜了。不如……”我讨好地拽拽他衣袖,“让她来兰亭宫吧,我能照顾她。”

      王兄似是轻叹。我转头与蒙恬交换眼神,蒙恬趁势接话:“如此再好不过!女公子得有玩伴,阿鸾亦得照应。何况宫中还有蒙毅在,臣这为父的说话不管用,她叔叔却还镇得住。”

      “阿兄莫牵我下水。”蒙毅立于一旁淡声开口,“侄女早已被你惯得失了规矩,我可管不住。”

      我不懂大人们评判孩子的标准。于我看来,阿鸾开朗健谈、从无忧虑,永远明媚如朝阳。即便去岁她不慎惊扰赵太后车驾,见我忧心忡忡,还反倒过来宽慰我。与她一起,我不再是那个困于咸阳宫规绳矩尺、谨小慎微的宗室之女。我也开始走出兰亭宫,探看别处风景。不再因背不出书熬夜苦诵,也不再因弹错音律懊恼自责。

      我见王兄神色似有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王兄,就让阿鸾来吧。我定会好好看着她,不让她扰了太后静养。您若应允,我……我保证将《德充符》全篇背予您听!”

      王兄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故意板起脸道:“哦?可寡人记得,上回让你背《大宗师》,你可是偷懒溜去扑蝴蝶了。”

      “我没去扑蝴蝶!我是去摘桃花了。这次绝对不会了……”我急急保证,“若背不出,就……就罚我抄写《秦律》,王兄知道的,悠儿不是偷懒懈怠之人。去岁您让我练的那首古曲,我也练熟了,连云梦君听了都说好呢。”

      “哼。”秦王看着我冷哼了一声,眼里却藏着笑意:“云梦君那人,不管什么都说好,从不说一个「不」字,他的话寡人不信。”

      “怎么这样!”我推开他的手臂,又想到我确实苦练数月的琴,心中不忿。“我讨厌你了!”

      “这就讨厌寡人了?”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头,我使劲把他的手拍开,却被他反手握住。殿内一时静默,只闻灯花噼啪轻响。王兄的目光在我写满气愤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蒙恬道:“既如此,便让阿鸾暂居兰亭宫,由悠儿看顾。蒙毅……”他转向一旁始终静立的蒙毅,“你既为叔父,需得多加约束,莫让她二人太过放肆。”

      “唯。”蒙毅拱手领命,声音沉稳无波,只是目光与我相遇时,极轻微地颔首,似是一句无声的承诺。

      我欣喜万分,几乎压不住嘴角,却强自按捺,只将王兄的手握得更紧,眉眼弯弯地望向他。他抬手,略带宠溺地轻点我的额头:“这下可如意了?寡人努力了这多年,可不想被你讨厌。莫只顾着玩,是要考校功课的。”

      “唯!”我重重点头,心中已被即将有伴的喜悦填满。晚膳时分,殿内气氛因这桩小小的插曲而显得格外融洽。

      席间,听蒙恬谈起老将军王翦在邯郸的战况,我不由得有些食不知味。

      “李牧将军,与昔年的廉颇一样,皆是我大秦将士敬重的老对手。”蒙恬放下酒樽,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感慨,“勇猛刚毅,用兵持重,深谙进退之道,从不贪功冒进。”他苦笑一声,“此等人物,原非我等后辈可妄加评议的。如今李牧被奸人构陷而亡,赵国国君自折栋梁,于我大秦虽是战机,然而……”

      “然而,若此等良将能为秦所用,方是寡人真正所愿。”秦王平静地接过了话头。他目光沉静地望向殿外渐沉的夜色,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我大秦虽以函谷关为天然屏障,广纳天下贤士,却仍觉不足。寡人所求,非仅疆土之广,更在囊括四海之才,为我大秦所用。如李牧者,能守能攻,爱兵如子,乃真正的统帅之才。若能得此良将,寡人愿以国士待之,何须使万千将士血染邯郸?”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秦王收回目光,指尖在身旁悬挂的舆图上赵国与魏国的疆域缓缓划过,语气转而沉毅:“灭赵绝非终点,亦非孤策。赵国久抗,消耗甚巨。王翦老成持重,围而不躁,正为最大限度地减少我军伤亡,同时……摧垮赵人的战意。”他的指尖继而点向魏国方向,“魏据中原腹地,乃东出之咽喉。待赵国战事尘埃落定,大军便可挥师东进,直指大梁。届时,天下棋局,更将不同。”

      他话音平淡,却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隐于其间,那轻描淡写划过的指尖,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与疆国的存亡。我望着案上精致的肴馔,忽然想起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城池和战报中斩敌几万的数字。王兄眼中的宏图,是以尸骨为基,以鲜血为墨书写而成的。一场胜仗的背后,是千万个再也回不到故里的亡魂,是邯郸城外或许再也等不到儿子归家的母亲。

      战争的残酷,不在于朝堂上的运筹帷幄,而在于每一个具体生命的消逝。而王兄的惜才,或许正源于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一位卓越的将领,不仅能赢得胜利,更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更多士卒的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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