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今祈篇】婚礼
翌日清晨,公主府一改往日素净,国丧期间所用的白绸尽数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鲜亮的红色。
下人们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悬挂红绸,张贴囍字,虽无喧哗,却透着一股紧绷的喜庆。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暂住在府中的霍臻与姚月舒面面相觑,满心茫然。
姚月舒心下不安,便去寻了霍长今。她正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往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神采,正盯着一个红色的荷包傻笑。
霍长今见母亲进来,略带羞涩的把那荷包放进了被子里,应道:“阿娘?早啊?”
姚月舒将女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更加诧异,她走了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女儿微凉的手,轻声问道:“长今,府中这是……在张罗什么?可是有什么庆典?”
霍长今看着母亲担忧又困惑的面容,沉默了片刻,终究决定如实相告。她反握住母亲的手,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坚定:“阿娘,我和萧祈三日后成婚,这是在准备婚礼。”
“什么?!”姚月舒惊得骤然起身,脸上血色褪去大半。她并非迂腐之人,也并非因她们皆是女子而反对。她介怀的,是那横亘在两家之间、尚未完全消散的血仇阴影!是萧祈那父皇母后对霍家、对女儿做下的那些事!这婚事,如何能成?
“长今,你……”姚月舒声音发颤,带着不赞同与深深的心疼,“你可知这其中牵扯多少?你们之间……”
她的话未说完,霍长今却挣扎着,在姚月舒惊愕的目光中,缓缓从榻上滑落,双膝一曲,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随即俯身,郑重地给母亲磕了一个头。
“今儿!”姚月舒心尖一痛,急忙蹲下身想要扶起她,“你快起来!你身子还虚着,这是做什么!”
霍长今却执拗地跪着,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水光,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阿娘……女儿不孝,此生注定要让您和阿爹操心了……”她哽咽道,“但请阿娘……能够成全我们。”
她望着母亲,泪水缓缓滑落:“我爱萧祈,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这余下的日子,长也好,短也罢,我不想再背负任何身份枷锁,不想再理会世俗眼光……我只愿,堂堂正正,做她的妻子。”
看着女儿苍白脸上那滚烫的泪珠,听着她话语中那近乎卑微的祈求与深入骨髓的爱恋,姚月舒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作为母亲,她如何能不懂?如何能不痛?她顿然泪下,不再试图扶起她,而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随即用力将虚弱的她拥入怀中。
“傻孩子……我的傻孩子啊……”姚月舒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扶着霍长今慢慢站起身,将她安置回榻上。她替女儿掖好被角,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虽还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若这是你觉得幸福的路……若你觉得值得……”她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剩下的,娘来帮你摆平。”
霍长今望着母亲,泪水再次涌出,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谢谢娘。”
“傻孩子……跟娘说什么谢谢……”姚月舒拿出手帕为女儿擦着眼泪,而她的心却在滴血。
她的女儿,今年才二十六岁啊。
她们才刚刚重逢,怎的又要别离?
人间常言,失而复得乃大幸,可得而再失,何止大悲啊!
……
三日后,公主府内外红绸漫天,那抹鲜艳的色彩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炽烈夺目。
天还未亮透,府中已是人影绰绰,忙碌却有序。而许青禾则领了一项特殊使命,骑马来到了刚刚解封、尚显破败冷清的霍府。此刻府中只有霍长宁和几名心腹亲兵居住。
许青禾毫不客气,直接拍响了霍长宁的房门:“少将军!起床了!别睡了!”
里面传来霍长宁带着浓浓睡意和不满的嘟囔:“天塌了不成?扰人清梦……”话音未落,他猛地意识到是许青禾亲自前来,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该不会是阿姐出什么事了吧?
他骨碌一下翻身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猛地拉开门,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是我阿姐出什么事了吗?”
许青禾看着他惊慌的样子,强忍着没笑出声。因为大家都担心这位性子耿直的少将军会激烈反对这门婚事,便默契地将他瞒到了最后。
她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小姐没出什么事。她今天结婚,少将军应该过去观礼。”
霍长宁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随即,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结、结婚?!结什么婚?!”他甚至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许青禾依旧面无表情:“就是结婚啊。”
“不是?!”霍长宁又急又懵,“哪个狗崽子突然要和我姐结婚?!我同意了吗?!”
“少将军慎言!”许青禾立刻打断他,语气严肃,“娶小姐的可是位金枝玉叶,我们都认识。”
金枝玉叶?认识?
霍长宁脑子里飞快地把京州城里符合条件的“金枝玉叶”过了一遍,一个名字骤然浮现,让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凝固在原地,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该不会是说……萧、萧祈吧?”
“嗯。”许青禾肯定地点点头,看着他石化的样子,催促道,“你快收拾收拾,跟我去长公主府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霍长宁仿佛真的被定身法定住了,张着嘴,半天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许青禾见状,不再废话,直接上手,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拉:“快走吧,要误吉时了!”
而另一边的公主府内,喜气渐浓。那一抹抹红色,在清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惊世骇俗。
霍长今早早地就醒来了,但还是没见到萧祈。按照北辰礼法,新妇本该从娘家府邸出阁,但霍府被封日久,尚未清扫干净,且霍长今的身子也实在经不起来回折腾,所有的礼仪便都在长公主府内进行。但萧祈势必要给她最好的婚礼,天天早出晚归,每一项事宜都亲自把关。
内室门被轻轻推开,姚月舒和端着精致的妆奁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几个婢女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姚月舒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庄重的礼服,眼尾还是有点红,不知是昨日痛哭残留的痕迹,还是今晨又新添的泪水。
“娘。”霍长今轻声唤道。
姚月舒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握上女儿的手,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笑着:“我的长今,今日要出嫁了。”
她扶着霍长今坐到梳妆台前,拿起妆奁里最精致的一把玉梳,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女儿如墨的青丝。铜镜中映出母女二人的身影,一个苍白却难掩秀丽,一个温柔却暗藏伤痛。
姚月舒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无比清晰:
“一梳梳到头,平安健康永长留。”
“再梳梳到头,幸福快乐无尽头。”
“三梳梳到头,一生一世无忧愁。”
“四梳梳到尾,百年好合长相随。”
每梳一下,都仿佛将无尽的祝福与不舍梳进女儿的发丝里。梳着梳着,她的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滴落下来,打在霍长今的肩头。
“娘……”霍长今心中酸涩,想要回头。
“别动,会疼。”姚月舒按住她的肩膀,用袖子轻轻拭去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铜镜里映着她强撑起来的笑容,“我的女儿,真美……”
霍长今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透过镜子,深深地看着母亲,将这份沉甸甸的母爱刻进心里。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如梦幻泡影,镜花水月,贪恋即失去。
妆成,发髻梳好。
嫁衣是萧祈早就命尚衣局准备的,又连夜改了制式,用料是江南进贡的极品软烟罗,看似轻薄如雾,实则内衬夹了暖绒,既不失嫁衣的华美,又最大程度地考虑了霍长今如今怕冷的体质。凤冠也摒弃了往常的繁复沉重,以金丝累成轻巧的框架,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和宝石,精致却不压头。
姚月舒一边帮女儿穿戴,一边看着镜中渐渐被红衣衬出几分生气的女儿,眼泪又落了下来,滴在霍长今的手背上,滚烫。
霍长今想安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假装没有感觉到,默默垂首。
姚月舒手上动作未停,替她系好绦带,温柔说道:“兜兜转转,你还是和她走到了一起,只是没想到……”她笑了笑,“只要你幸福,娘便知足了,只要你安好,便好……”
这是喜极而泣,为你高兴。
最后,姚月舒为女儿戴上了一块精美的浅青白玉佩,那纹饰是“合欢莲”。
“愿你二人,成婚之后,举案齐眉,比翼双飞,永结同心。”
千言万语附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谢谢娘。”
“吉时到了,我们走吧。”
姚月舒拿起盖头,霍长今俯身迎喜。
霍氏长女,今日出阁。
正堂礼厅,红烛高燃,恭贺新喜。
受邀前来的宾客不多,皆是至亲好友。
杨蘅若和霍臻、姚月舒已经端坐上首。明王萧涣与其王妃程栩银安静地坐在一旁,小皇帝萧凌身着常服坐在明王妃身旁。霍长宁、梁雁、梁安、徐朔等人则分立两侧。
没有繁杂的礼仪尊卑,没有喧天的锣鼓乐音,有的是亲朋好友最真挚的祝福。
赞礼官是梁雁,她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声音响彻厅堂:
“吉时已到,婚典伊始,众宾肃静,礼请新人!”
当萧祈与霍长今执“牵巾”出现在礼厅时,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她们身上。萧祈一身大红嫁衣,明艳不可方物,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天真活泼,余下的全都是对爱意的坚定与温柔。
霍长今被许青禾扶着,虽然病弱,但身姿依旧不颓,盖头上的“祥云纹”代表着整个霍家的祝福,祝福她们顺利完成这场前所未有的、打破世俗眼光的婚礼。
“盖闻:
乾坤并立,星汉同辉;
兰蕙交芳,锦绣自成。
今有萧氏淑女萧祈,霍氏佳人霍长今。
于兹良辰,盟誓缔缘。
天地为鉴,亲长为证。
行——三拜之礼!
跪——”
“一拜——天地!”
丝绦系同心,礼成结良缘。两人一同躬身叩首,拜谢天地容纳这殊俗之情,许她们相遇相知。
“二拜——高堂!”
叩首谢亲恩,惟愿椿萱茂。两人再次躬身叩首,拜谢父母认可这独帜之恋,祝她们相爱相守。
“夫妻——对拜!”
交拜成嘉礼,琴瑟永和鸣。两人三次躬身叩首,拜谢彼此坚守这永恒之爱,敬她们死生不弃。
这一拜,拜尽了过往所有的坎坷与分离。
这一拜,许下了此刻唯一的誓言与牵绊。
这一拜,无论未来是生是死,是聚是散,她们都已将彼此的名字,刻入了自己的生命。
“礼——成——!”
“起——”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诸礼已毕,恭祝新人,永结同心,鸾凤和鸣!”
“霍长今,从今往后,你是我萧祈,明媒正娶的夫人。”
这场在孝期、在生死边缘举行的婚礼,或许于礼不合,于理不容,但于情,它是对这段跨越了身份、性别、历经了生死考验的爱情,最盛大,也最孤注一掷的加冕。
“三皇嫂,朕该怎么称呼霍将军啊?”萧凌稚嫩的童声突然打破了这原本肃穆的婚礼,引得在场人失声发笑。
“呃......”程栩银一时也没想出答案,无措的看了看一旁的丈夫。
萧涣眉峰一挑,看了眼礼厅中央盖着红盖头的霍长今,揉了揉萧凌的头发,“既然是你阿姐娶回来的人,那就......叫五皇嫂吧。”
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霍长今听到这称呼还是脸红了,幸好,有这红盖头拯救她大将军的尊严。
洞房花烛夜。
红烛高烧,将精心布置的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
拜堂仪式结束后,霍长今被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边坐下。虽已卸去部分沉重的头饰,但象征性的红盖头依旧轻柔地覆盖在她头上,遮住了她的视线,只能透过薄纱感受到朦胧的、跳跃的烛光,以及身边那人越来越近的、带着淡淡馨香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萧祈在她面前站定,呼吸似乎也带着一丝紧张。周围侍立的婢女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将房门轻轻掩上,将这方天地彻底留给她们。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接着,一杆缠着红绸的乌木秤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探入了盖头下方。霍长今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秤杆微沉,然后轻轻向上挑起——
眼前骤然一亮!
红色的盖头被稳稳挑起,滑落一旁。霍长今微微眯了下眼,适应了光线,随即抬眸,正正撞入萧祈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萧祈站在她面前,手中还握着那杆喜秤,凤冠霞帔,明艳照人。她久久未动,就这样专注的看着霍长今那一双含着温情的丹凤眼,如春水荡漾,冬雪沐阳,温柔,漂亮。
“长今……”萧祈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无尽的缱绻,“你真好看。”
霍长今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垂眸,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这样的衣服,以这样的形式,与一个人如此相对。
萧祈轻轻放下喜秤,转身从旁边铺着红绸的桌案上,取来一个朱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用一根红丝线系连在一起的匏瓜壳做成的小酒杯,正是合卺酒。
酒液澄澈,映着跳跃的烛光。
萧祈先拿起一杯,然后又将另一杯小心翼翼地递到霍长今手中。
“徐太医说,你只能沾一点点。”萧祈柔声叮嘱。
霍长今点了点头。
两人手臂交错,形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弧度。匏瓜一分为二,以线连柄。
今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
所有仪式结束后,萧祈亲自为霍长今卸妆取钗,两人终于歇了下来。
霍长今只着一身柔软的中衣,身上盖着软乎乎的大红鸳鸯锦被,懒洋洋的靠在萧祈怀里,一下两下的把玩着她柔顺的发丝,许是今日见喜,她竟然在一日的劳累之下还有闲心精神在此玩乐。
萧祈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然后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躺着的,正是那支她们之间几经周转的破月簪。
“这簪子,”萧祈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温柔,“在你二十岁的时候,我将它赠予了你,本是想着它能够代表我陪着你,却未曾料到,它总是见证我们的分离。”
她的指尖拂过簪身,回忆道:“朝贡礼那场刺杀,你把它还给我,让我防身,是为一别;在大理寺天牢中,你把它还给我,让我等你,是为一别;在雍州,你把它还我,决然转身,又是一别。”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感慨,随后又温柔的笑了笑:“可它也一次次见证了我们的重逢。清风观外,我为你重新簪上,是重逢;姑苏城外,我带着它来找你,亦是重逢;京州种种,它在你我之间流转,还是重逢。”
破月簪三送三还,送不走我们的情意,还来了我们的相守。
她将破月簪郑重地放入霍长今微凉的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进霍长今的眼底:
“不管它曾经见证了多少次离别,长今,”她的声音轻如耳语,却重若誓言,“我只愿它只见证相伴。我萧祈在此起誓,从今以后,你我相伴终生,不离不弃。生同衾,死同穴,碧落黄泉,永不相负。”
生同衾,死同穴。
霍长今握着那支带着萧祈体温的簪子,听着她字字句句的守护誓言,看着她眼中令人心疼的深情与决绝,心中荡漾起前所未有的、对这世间的留恋。她眼中水光涌动,最终汇聚成一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她最想死的时候,因为她,强撑着活了下来;在她最想活的时候,因为她,没有了生的选择。
红帐之内,烛影摇红。
我的夫人啊,请不要为我哭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