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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君
太和殿的日子转瞬即逝,予泽的太子之位坐得还算顺利,他虽年幼但深谙平衡之术,八位辅政大臣相互牵制,并不会让哪一方独大,只待将来满十四岁亲政后再独揽大权。半年后的某一夜,我因燥热而躺在院中竹席上乘凉,玄凌今日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竟能在搀扶下坐起身,喝了小半碗薏米粥。这本该是好事,可我却莫名心悸,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好转,往往不是吉兆。
“贵妃娘娘金安。”极轻的叩门声响起,是甄嬛贴身宫女花宜的声音:“我家娘娘请您去澄心堂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我心头一紧,深夜相召,必是出了变故,忙问道:“本宫记得今日是淑妃侍疾?”
菊清回道:“听说淑妃娘娘身子不适告了假,这会是静妃在皇上跟前侍奉。”
我披衣起身,未带宫女,独自穿过回廊。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澄心堂内只点了一盏灯,甄嬛素衣散发坐在灯下,面色苍白如纸。
“姐姐怎么了?”我掩上门坐在甄嬛对面,甄嬛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陵容,皇上...…皇上起疑心了。”
“慢慢说。”
“我发现这几日卫太医开的药,皇上都没有喝。”甄嬛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浸着寒意:“白天我去服侍皇上用药时,发现药的味道有些不同,我悄悄问了煎药的小太监,他说...说皇上这几日都在暗中召邵太医诊脉,药也是邵太医开的!”
我的手在袖中慢慢收紧,邵太医是老太医了,医术精湛,更关键的是他与朱家素有往来,对皇后忠心耿耿。
“看来皇上对他的病起了疑心,怀疑有人下毒。”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甄嬛抓住我的手问道:“怎么办?若是邵太医诊出什么...…”
我毫不犹豫打断她:“不要自乱阵脚,卫临下的不是毒药,只是让皇上病好得慢些罢了,邵太医拿不住我们的把柄。”
“可皇上既已起疑,定会彻查,若是查到卫太医头上,顺藤摸瓜...…”
我在灯影中缓缓开口,烛光在我脸上跳跃,明暗不定:“既然皇上已经察觉,姐姐,那我们就提前动手吧。”
甄嬛倒吸一口凉气:“你...…你要弑君?”
我抬眼看她,目光幽深:“皇上本就病入膏肓,太医断言活不过半年。我们不过是...…让这一天来得早些,也少些痛苦,不是吗?”
“可是...…”
“没有可是。”我霍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皇上既已起疑,以他的性子,必会追查到底。待他查出端倪,你,我,以及我们的儿子都活不成。你以为皇上为何要把我们四个拘在这里?真是为了静养相伴?你我若不博一把,恐怕将来会落得殉葬的下场。”
甄嬛瞑目片刻,睁开眼,眼中已没了犹豫,只剩一片冰凉的清明:“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
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皇上近来都不让我侍奉,恐怕是对我有了防范。你趁着服侍机会将这药粉撒在邵太医给皇上开的药汤里,不必多,指甲盖一点即可,会引发心脉骤停。”
甄嬛接过瓷瓶,手不再颤抖:“陵容。”她忽然问:“你恨皇上吗?这宫中我唯独看不懂你,你对皇上的恨,似乎比我还要深。”
我怔了怔,许久才道:“不恨。只是这深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选我活,选我的儿子活。”
我转身欲走,甄嬛叫住我:“等等。若、若事败呢?”
我停在门边,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是老天爷瞎了眼,唯死而已。”
门开了又合,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甄嬛握紧瓷瓶,重重跌坐下去。
迁居太和殿时小厦子被玄凌留给了太子使唤,这使得我在御前没了眼线,不然也不会让邵太医钻了空子。回去后我立刻派人给予泽送信,这孩子动作倒快,次日便以忧思父皇病体为由遣了小厦子回来,依旧在玄凌身边贴身服侍。
时机不待,第二日夜里子时三刻,甄嬛便传信让我去玄凌寝殿见面。小厦子和小允子在殿门前守着,见我过来,忙替我打开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门,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绣飞龙在天的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我和甄嬛并肩站在玄凌榻前,殿内静得出奇,只闻玄凌微弱的呼吸声。也不知过去多久,玄凌翻身睁开眼,目光在我二人身上缓缓移动,竟露出一丝笑意:“贵妃,淑妃,你们...…一起来了。”
甄嬛上前一步在榻边坐下,轻声道:“皇上今夜精神似乎好些,臣妾来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望着帐顶绣着的五爪金龙,那金龙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黯淡:“是啊,是该说说话了,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袖中手微微颤抖。稳住心神,也走到榻边,在另一侧坐下:“皇上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玄凌却摇摇头,目光落在甄嬛脸上:“嬛嬛,朕记得,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倚梅园。那天下着雪,你披着绯红的斗篷,站在梅树下祈福。你说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朕当时想,这是哪家的女儿,竟有这般灵秀。”
甄嬛微微有些动容,握住玄凌的手:“那么久的事,皇上还记得。”
“怎么会忘。”玄凌轻声说,眼中全是回忆:“后来你在温宜生辰宴上跳惊鸿舞,容儿唱歌,歌声绕梁,那是朕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歌声。”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玄凌长叹,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朕这一生,辜负过很多人。纯元去得早,世兰性子烈,宜修心思毒...…还有你们。”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同时握住我们,却终究无力,手又落回锦被上。
“朕知道,你们心里有怨。”玄凌闭上眼,声音越来越轻:“帝王之家,情爱本就是奢望。朕给不了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给了这个,就要负那个,平衡朝堂,权衡利弊,有时候连朕自己都厌弃自己。”
我的泪水终于落下来,滴在玄凌的手背上:“皇上别说了...…”
“让朕说完。”玄凌睁开眼,目光忽然变得清明锐利,直视着我与甄嬛:“朕知道,你们今夜不只是来说话的。朕命不久矣,已留下遗诏,让你二人将来殉葬。”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将我与甄嬛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我忽然嗤的一笑:“皇上果然最爱重臣妾和莞姐姐,可惜臣妾,不想死呢。”
玄凌死死盯着我,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案上药碗。他神色猛然一惊,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怒火:“药里有毒?你们...…你们竟敢...…”
“皇上都想让我们殉葬了,我们又有何不敢?”我声音冷得像冰,再没有平日的温婉:“孩子们都还小,请恕臣妾不能再陪伴皇上了。”
玄凌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虚弱得只能撑起半个身子:“朕待你们不薄!嬛嬛,朕接你回宫,许你协理六宫,给你无上荣宠。容儿,朕封你为贵妃,封你的儿子为太子,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朕的吗?啊?”
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容凄厉又怨毒:“宠爱?您真的宠爱臣妾吗?皇上所谓的荣宠,就是将臣妾当作纯元皇后的替身,就是逼臣妾和亲赫赫?就是将我的感情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她上前一步,烛光照亮她眼中积压多年的恨意:“你知道我和清在凌云峰的日子有多快活吗?没有宫规,没有算计,只有彼此。而你,你每次碰我,我都恶心得想吐!”
“贱人!”玄凌暴怒,抓起枕边的玉如意砸过去:“你果然...…果然和玄清有私情,朕当年就应该杀了你!”怒火使他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涨得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朝着殿外嘶喊:“来人!给朕来人!将这两个毒妇拿下!”
殿门紧闭,外面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我平静开口:“皇上不必喊了,今夜太和殿外侍卫是臣妾的妹夫呢,臣妾既然敢弑君,当然已经做好万全之策。”
玄凌猛地转头看向我,眼中是更深的痛楚:“容儿,朕宠幸你这么多年,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你父亲官职低微,是朕破格提拔,你在宫中受委屈,是朕为你做主,你一路升迁至贵妃,你为何、为何也要背叛朕?”
我迎着他痛彻心扉的目光,忽然觉得心中一片荒凉。我想起前世凄凉死去,想起被毒哑的嗓子,想起“鹂妃”的封号,想起那些被践踏的尊严。我轻轻笑了,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或许...…是皇上上辈子欠我的吧。”
玄凌愣住,像是听不懂这句话。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知道今夜难逃一死,却还有最后一丝执念。他死死盯着甄嬛,用尽最后力气问道:“涵儿他,到底是不是朕的儿子?”
甄嬛看着玄凌,看着这个她曾爱过、恨过、依靠过、也背叛过的男人,嘴唇动了动,恭谨笑道:“当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不否认,也不承认。玄凌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大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嗬嗬”的抽气声。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甄嬛,眼中是最后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嬛嬛,你已经很久沒叫过朕四郎了,你,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甄嬛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三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刚进宫的那个嬛嬛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臣妾如今是淑妃安氏,是贵妃庶妹。”
玄凌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了,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随即软软倒回榻上,再无生息。
甄嬛终究对这个男人有情,踉跄后退一步,靠在桌边,浑身颤抖。我上前伸手探了探玄凌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脉,随即平静宣布,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死了。”
就在这时,殿内巨大屏风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我耳朵很好,立即厉声喝道:“谁在后面?”
甄嬛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拉开屏风,却是静妃杨静好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她显然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听到了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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