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野史贯彻到底

　　沉重的朱红大门再次开启，封条被撕下，萧府终于重见天日。

　　萧懿安带着萧有仪，踏过了久违的门槛。

　　府内积尘颇厚，昔日场景依稀可辨，却难免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

　　赵陵的“叛逃”与离去，使得偌大的府邸失去了女主人。

　　不过，萧懿安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家族羽翼之下的大小姐，而是成为了支撑起这个家门的新支柱。

　　她亲自张罗，清点府库，招募可靠的下人仆役，指挥着众人清扫庭院，修葺破损之处。

　　令萧懿安感到意外和欣慰的是，萧有仪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那个曾经遇事只会躲在她身后、怯懦瑟缩的妹妹，如今也主动分担起诸多事务。她细心安排内院起居，核对日常用度，与管事婆子沟通时，虽仍带着几分少女的柔婉，言语间却已有了主张，显露出几分未来当家主母应有的风范与气度。

　　永宁元年十一月。

　　赵征登基，改元瑞庆。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这位以武力夺得天下的新帝，对前朝旧臣并未大肆清洗，反而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宽仁。

　　他下诏安抚百官，只要愿意效忠新朝，便可留任原职，甚至对兵败被俘的萧从林，也亲自召见，坦言：“萧将军乃国之栋梁，若愿为朕效力，将军之位，虚席以待。”

　　这一手“怀柔”政策，在朝野间激起了千层浪。

　　以杜子兰等新贵为首的一派，自然盛赞陛下胸襟广阔，海纳百川。

　　但暗地里，尤其是那些深受赵室皇恩、或与周国公等殉节忠臣交往密切的官员，对此却是骂声不绝。

　　“呸！假仁假义！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萧将军是忠臣良将，怎么可能会被他收买？”

　　“我等深受先帝厚恩，岂能屈身事贼！”

　　咒骂与质疑在私下的茶肆、书房中流传，然而，真正敢于在朝堂之上公开抗辩的，却寥寥无几。

　　更多的，是那些选择了沉默的大臣。

　　他们或许心中仍有故国之思，或许对赵征的统治心存疑虑，但家族安危、个人前程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们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他们每日依旧上朝点卯，处理公务，对新帝的旨意恭敬执行，不置褒贬，如同暗流之上的浮冰，静观其变。

　　朝堂之上，因此形成了一种表面恭顺、内里却暗潮汹涌的诡异平衡。

　　赵征稳坐龙椅，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心中明镜似的。他知道，真正的臣服，远非一纸诏书可以换来。这根基未稳的新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宫灯璀璨，笙歌悠扬。新帝赵征在宫中设下盛宴，款待群臣。殿内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只是这热闹之下，暗流涌动。

　　有对赵征极尽恭维之能事、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的，也有面色沉郁，默然饮酒，对台上的新帝并无多少逢迎之色的。

　　萧从林与萧懿安、萧有仪同坐于宫殿靠下的席位，萧从林正郁郁独饮。

　　萧懿安劝道：“爹，您身子还没好全，少喝些。”

　　这时，一名太监手持拂尘，躬身来到萧从林席前：“萧将军，陛下有请，请您移步上台。”

　　刹那间，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萧从林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他抬眼，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望向高踞主位、正含笑看着他的赵征，眼神复杂。

　　他缓缓放下酒杯，动作有些僵硬。

　　萧懿安在桌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眼中带着提醒与忧虑。萧从林看了女儿一眼，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沉着脸，朝着高台走去。

　　萧从林在赵征及其麾下将领眼中，是曾经在战场上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的劲敌，是双手沾满宁远军鲜血的“萧阎王”。即便面上维持着和气，那份刻骨的敌意与恨意，又岂是轻易能消弭的？他们看着他，眼神里难免带着审视与隐隐的排斥。

　　而前朝旧臣之中，对萧从林的态度确实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撕裂。

　　绝大多数老臣，无论其政治立场如何，内心深处对萧从林仍保留着一份敬意。这份敬意，是他在沙场上真刀真枪、用无数战功和身上伤疤换来的。即便他最终战败，在许多看重实绩与气节的老臣看来，那也是非战之罪，是孙文龙庸碌、朝廷支援不力等诸多因素叠加的结果。

　　然而，也有一小部分人，对萧从林则是另一种心态。

　　这其中，有些是早年就被萧从林刚直不阿的性格得罪过的。萧从林不屑结党营私，议事时常常直言不讳，戳破某些人的小心思或无能，早已埋下嫌隙。

　　更有一类，则是那些在朝代更迭中，迅速转向、竭力向赵征表忠心的“识时务者”。

　　他们或许期盼着能凭借“从龙之功”更上一层楼，然而赵征用人自有章法，并未完全依照前朝官职高低或投诚早晚来论功行赏。其中一些人，官职非但未能恢复原位，反而比之前还低了些。

　　当他们看到萧从林这个曾经赵征的“死对头”，明明对赵征毫无谄媚之色，甚至隐隐带着抵触，却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被赵征以“将军”之位虚位以待，展现出一副格外“礼遇”的姿态时，心中的不平衡与嫉恨便油然而生。

　　凭什么？

　　他们觉得自己舍弃了“名节”换来的一切，似乎还不如一个“败军之将”得到的“体面”。萧从林的存在，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某些不堪的选择，也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们的汲汲营营。这种“打脸”的感觉，让他们对萧从林难以生出好感，反而更多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排斥与不喜。

　　这些心中不忿之人，在私下的茶余饭后、交头接耳间，便免不了生出许多阴暗的揣测。

　　他们无法理解赵征对萧从林的“特殊待遇”，更不愿承认这是萧从林自身能力与过往功勋使然，或是赵征出于稳定大局的政治考量。

　　于是，这些人私下揣测甚至散播流言，萧从林早已与赵征暗通款曲，甚至他那场最终的战败，也另有隐情。

　　萧从林步履沉稳地走上高台，在一片或明或暗的注视中，向赵征行了臣子之礼。

　　赵征倒是颇为客气，抬手虚扶：“萧将军不必多礼，赐座。”

　　内侍立刻搬来锦凳，萧从林谢恩后，端坐下来，背脊挺得笔直，与这宴会的热闹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征看着他，语气平和：“朕今日特意请将军上来，是有些话，想在此处与将军说说。” 台上比下面安静许多，他的声音虽不高，却足够清晰。

　　萧从林拱手道：“正好，臣也有些话，想禀明圣上。”

　　说罢，他竟起身，重新跪倒在赵征面前，声音沉肃：“臣，多谢圣上厚爱，仍提拔臣为将军。然，臣年事已高，近年来又历经战事，身心俱疲，实难再担当重任。恳请圣上，准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谁都听得出来，这“告老还乡”是托词，实则是萧从林不愿为新朝效力，想要急流勇退，避开这权力漩涡。

　　赵征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看着跪伏在地的萧从林，声音依旧温和：“萧将军此言差矣。将军乃我宁国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经验丰富，威望素著。如今四方未靖，群狼环伺，正是用人之际。朕若此时允你归隐，岂非是暴殄天物，让明珠蒙尘？将军还是，莫要推辞了。”

　　萧从林喉头滚动，还欲再陈情，赵征却已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台下喧嚣的宴席：“萧将军一片赤诚，朕心甚慰。只是……”他话锋微转，“将军纵不顾自己，可家中女眷呢？她们自幼锦衣玉食，是这京城里娇养出来的千金。难道你要带着她们，跟你回到那穷乡僻壤，去吃苦受罪吗？”

　　萧从林道：“陛下，我萧家儿女，并非贪图享乐、畏懼艰苦的酒囊饭袋。粗茶淡饭，有瓦遮头，足矣。”

　　“饭食住所，皆是小事。”赵征轻轻摇头，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目光再次投向台下，意有所指，“可女儿的终身大事呢？总不能让她们跟着你，在那乡野之地，耽误了锦绣年华吧？”

　　随着他的话语，萧从林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不远处，赵云珂正端着一杯酒，含笑站在萧懿安与萧有仪的席前。

　　萧有仪面带羞涩，微微垂首，而萧懿安……她脸上竟也挂着得体，甚至称得上明媚的笑容，正举杯与赵云珂对饮，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氛围。

　　高台之上，丝竹声、谈笑声仿佛被隔绝在外，形成一片短暂而微妙的寂静空间。

　　赵征亲手执起酒壶，缓缓斟满一杯酒，递到萧从林面前，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萧从林能清晰听见：“萧将军，实不相瞒，你我以往……确有摩擦，甚至可说是血海深仇。但此一时，彼一时。朕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名不正言不顺。而你在旧臣中，在军中，威望素著。只要你肯带头，公开承认朕、支持朕，朕这把椅子，才能真正坐得稳。自然，你想要的，你女儿想要的尊荣前程，朕，都可以给你们。”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萧从林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应承。

　　他只是沉默着，目光垂落在眼前那杯微微晃动的御酒上，琥珀色的液体映着宫灯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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