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现实的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沙滩迅速被冰冷粘稠的黑暗重新吞噬。那缕阳光带来的短暂温暖和困惑，未能形成坚固的堤坝，秦阳的意识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再次被拖入那熟悉的、令人战栗的漩涡之中。

　　惩罚世界从不预约，它总是粗暴地闯入，用最极端的方式宣告其主宰权。

　　这一次，坠落的尽头不是灼热的火海，也不是冰冷的雨夜，而是一片更加混沌、更加压抑的昏暗。光线晦暗，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沾满油污的纱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是陈旧木材、灰尘、廉价烟草，还有……一种冰冷的、带着淡淡铁锈味的绝望感。

　　是外婆家。

　　那个他童年后期，母亲出事之后，唯一短暂收留过他，却又最终无法承受流言蜚语和沉重负担，将他送走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严厉的、令人窒息的秩序感，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它该在的位置，容不得半点差池，仿佛一点点混乱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秦阳小小的身体瑟缩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饥饿像一只小兽，用尖锐的爪子反复抓挠着他的胃壁，带来一阵阵钝痛。外婆不允许饭前吃任何东西，哪怕饿得发昏。

　　周围的空气是凝滞的，只有老旧挂钟钟摆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毫无征兆地，一个身影在昏暗的厨房门口凝聚成形。

　　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污水望去的倒影，但那轮廓，那严厉的姿态，却是刻在他骨髓里的熟悉。

　　是外婆。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永远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罩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分辨的情绪，穿透时间的尘埃，死死地盯着他。

　　秦阳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等待着预料中的、因为某种他尚未犯下的“错误”而招致的责骂。外婆的呵斥总是又急又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早已敏感不堪的心灵上。

　　然而，预想中的尖锐斥责并未降临。

　　那模糊的身影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几秒。周围的昏暗和寂静变得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

　　终于，那个身影开口了。声音同样带着一种隔世的模糊感，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杂音，直接响在他的耳畔，不，是直接敲击在他的意识之上。

　　那声音确实严厉，带着他记忆深处固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奇怪的是，在那严厉的表层之下，似乎又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别的什么。是疲惫？是无奈？还是一丝被深深隐藏的、笨拙的关怀？

　　“阳阳——”

　　声音顿了顿，似乎后面的字眼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出来。

　　“——吃饭！”

　　两个字，短促，强硬，一如既往。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抗拒的命令，却又奇异地指向了最原始的生存需求。

　　吃饭。

　　秦阳愣住了。巨大的恐惧和这简单到极致的指令形成了荒诞的对比。他蜷缩着，不敢动，也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脱离了他所有预设惩罚剧本的“关怀”。

　　外婆的幻影在说出这两个字后，开始变得更加模糊，如同烟雾般缓缓消散，最终彻底融入了周围的昏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声严厉却又诡异的“吃饭！”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回响，反复震荡。

　　……

　　现实世界的病房里，时间平稳而单调地流淌。

　　莫朗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但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秦阳脸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秦阳闭着眼，呼吸略显急促，眉头紧锁，显然又深陷在那可怕的幻想世界里挣扎。

　　莫朗的心跟着揪紧，但他牢记医生的指导，此刻任何的强行干预都可能加剧秦阳的混乱。他只能等待，并用一种平稳的、尽可能不带来压迫感的存在，默默守候。

　　忽然，他注意到秦阳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呓语，也不是恐惧的呻吟。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无意识的动作——上下颌极其轻微地开合，伴随着喉结细微的滑动。

　　像是在……咀嚼？

　　莫朗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生怕自己看错了。他紧紧盯着秦阳的嘴唇和喉部。

　　一下，又一下。

　　虽然微弱，但那确实是咀嚼的动作。仿佛在梦境中，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关于“进食”的本能记忆。

　　是外婆的那声“吃饭”吗？是惩罚世界里那颗融化水果糖的甜味残影？还是更久远的、关于母亲还在正常时，厨房里飘出的温暖饭菜香气？

　　莫朗无从得知秦阳正在经历什么，但这个细微的、来自身体本能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的信号灯，在他心中亮起。

　　医生说过，秦阳长期依靠鼻饲，吞咽功能可能会有所退化，自主进食的意愿更是几乎为零。任何一点与进食相关的积极信号都极其珍贵。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医生也曾提过，可以尝试在患者有类似无意识反应时，给予极其微量的、安全的流质刺激，重建口腔与食物的正向联系。

　　行动快于思考。莫朗立刻起身，动作极轻地准备好一支极细的软管针筒，里面抽取了少量温热的、专门配置的营养流质。量非常少，几乎只有几毫升，主要是试探和刺激。

　　他回到床边，俯下身，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低语，仿佛在安抚一个梦魇中的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秦阳的嘴角。沉睡（或者说被困）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但那个无意识的咀嚼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莫朗屏住呼吸，将软管的尖端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贴近秦阳的唇缝。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抗拒。

　　没有猛地扭头，没有牙关紧咬，没有从喉咙深处发出恐惧的呜咽。

　　秦阳的身体依然是紧绷的，眉头依然紧锁，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痛苦里，但他对于唇边这细微的、真实的触碰和侵入，表现出的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容忍？

　　莫朗极其缓慢地推注了少量流质。

　　透明的液体润湿了秦阳干涸的唇缝，有一点点可能渗入了口腔。

　　紧接着，奇迹般的，那个停顿的咀嚼动作又开始了。非常缓慢，非常微弱，像是在本能地处理那一点点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湿润感。

　　他咽下去了。

　　虽然量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喉结那个清晰的滑动动作，表明他完成了吞咽。

　　没有抗拒。

　　莫朗的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或情绪波动惊扰到这一刻的脆弱平衡。他没有再继续推注，只是让那软管轻轻贴着，保持着这一点点微弱的连接。

　　这一刻，现实与幻想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了。

　　惩罚世界里，那声严厉又模糊的“吃饭！”如同一个无法理解的指令，带着过往所有的压抑和困惑。

　　而现实病房中，一支极细的软管和几毫升温热的流质，却以一种沉默而坚持的方式，回应着那个指令，也回应着那具身体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这是一个开始。微小得如同尘埃，却重逾千斤。

　　莫朗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直到秦阳无意识的咀嚼动作再次慢慢停止，重新陷入更深沉的昏睡或幻想纠缠之中。

　　他才缓缓收回手，看着秦阳似乎比之前略微放松了一丁点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碎片的低语，不仅来自痛苦的过去，也开始来自那些被遗忘的、关于生存的微弱回响。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仔细辨听，并给予最坚持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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