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这一场七日的大雪封住了益都县城进出的道路。

　　城内还有百姓自扫门前雪，而城外道路的积雪，官府便无力组织人手去收拾了。

　　因为公账是赤字的，官员们也只会扫自己门前的雪。

　　而且进了腊月，官府早早封印，已经提前休上年假了，这会儿有点家资的都在家里赏雪享受，谁管家门之外的破事啊。

　　陆伏昨日来寻鱼十五娘是要说两件事情。其一是大雪封路，现在已经人尽皆知了。

　　其二是庞司马过世了。

　　青州最高长官是刺史，副职别驾目前空悬，下属两位副官，长史负责行政监察之类的文事，司马负责守备军马之类的武事。
　　庞司马是宗室子弟，论起辈分是目前正在逃亡的小皇帝的堂侄。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皇室斗争的失败，被发配到青州当司马。

　　这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较为体面的流放。

　　政坛失意，庞司马年纪也不小了，日常活动就是效仿先贤清流赋诗，登高长啸。这次听到了神都陷落的消息，却悲从中来，大冷天穿戴齐甲胄跑到陆初七军营里，扬言要整顿军备去抵抗叛军、收复都城。

　　结果可想而知，陆初七和他的弟兄们是不会听他的。

　　老头气得大骂乱臣贼子，抄起马鞭就近抽了陆伏两下。

　　恶劣的天气、衰微的身体、悲愤的情绪，庞司马回到帐中才卸下盔甲，立刻得了卸甲风，眼歪口斜倒了下去，当场就不能言语了。等抬到城里庞府，医师匆匆来看了一眼，就叫发丧了。

　　今天是腊八节，鱼十五娘昨晚上就没睡，早上起来熬了一锅乱七八糟配料的腊八粥，配上脆生生的腊八蒜，就这两样，抚慰这群醉鬼的胃。

　　听了陆伏的讲述，才知道他昨天进城把庞司马送回去以后，连饭也没吃就赶来找鱼十五娘，身上还有伤呢，就陪着喝起酒来。

　　鱼十三手里的腊八粥突然不香了。

　　心疼啊，多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就不是我儿子呢。

　　鱼十五娘默默翻了个白眼，她昨晚上看见陆伏后背皮都没破，一个垂垂老矣又身穿重甲的富贵人，能有多大的力气抽人。

　　见满座的人都在默默啜饮手里的粥，鱼十五娘遂道：

　　“你们爷们几个聊着吧，我要去补觉了。”

　　陆伏扬起脸面露不舍，鱼十五娘嗤笑一声：“昨晚上你们睡的是我的房间，我守夜熬了一晚上，早上还起来熬粥，够累的了。你们把后院的柴给劈了，酒肆里擦洗干净，实在没事就炒两个菜去，午饭再叫我。”

　　躺在新铺的床上，鱼十五娘看着头上的青纱帐，久久没有困意。

　　按照她的设想，这一二年她大量囤积粮食，然后等待天灾人祸到来，赈济流民，收拢青壮为自己所用，慢慢地发展出自己的一支势力。

　　届时青州陆家也会成为她收拢的绿林好汉之一，甚至是得力干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没料到陆初七并非无能之辈，剿抚兼施，如今帐下已有近三千人了。就连陆伏身边也有自己势力，可见陆家帐下绝非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是有不同的站队分党的。

　　莫说是青州了，就是山东六州加起来，也很难再出现一支更强大的队伍了。

　　不过僧多粥少，毕竟是领一千人的钱当三千人的家，陆家父子又都不擅商贾，后勤体系崩溃是迟早的事情，届时自己施以援手也能慢慢打入。

　　陆伏算是个意外。

　　今冬这场雪是最大的意外。

　　鱼十五娘扭头看着窗外漫无边际的白，叹息一声：“天姥姥，你真无情。”

　　这场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

　　富贵者登高楼赏奇景，锦帽貂裘香帐暖屋；贫贱者灶无米炉无柴，布衣寒衾冻死骨肉。

　　雪后更冷，一连半旬没有几日放晴，积雪久久不化，待这大半月挨过去，已有许多人户房屋被雪压塌，全家冻死，连尸体都无人掩埋。

　　快到过年了，青州城里却一片凄凄惨惨。

　　水源冻结、柴薪不丰、存粮告急、政令瘫痪，这一连串的打击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情，陆初七却在这时候来找鱼十三父女说亲。

　　“亲事暂且不提，我有一桩大前程要送给陆伯父，不知道伯父敢不敢要。”

　　鱼十五娘的眼睛依然是锐利而生动，她看得到苦难和饥饿，但她不想当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一个商人，目光永远在更昂贵的东西上。

　　鱼十三，陆初七，陆伏，连带来做媒人的师爷张小江，四个男人齐齐看向她，目光各异。

　　“庞司马到底是在伯父军营里过世的，这会儿还在办丧事，家人无心找陆伯父的麻烦，可是将来呢？庞司马系出宗室，在神都所交必定绝非俗流。眼下天子东逃，社稷动荡，一旦皇位易主，易到了庞司马亲近的一系，陆伯父，你们就要大难临头了。”

　　陆初七显然听得似懂非懂，张师爷捋了捋胡须，把鱼十五娘的话翻译成白话：

　　“鱼娘子的意思是，咱们把庞家得罪了，将来会遭报复。”

　　鱼十五娘点了点头，又道：“此时城内百姓尚可以勉强果腹，城外农村人家饥寒交迫，而官员俱不作为，正是伯父出手的好时机。”

　　张师爷刚要开口，陆初七抬手打断他：“你的意思俺听明白了。要接济老百姓是吧，俺倒也想接济，但实在是没钱啊。再说种地的都散在村里，这会儿下雪埋了路，哪儿能都救出来呢。”

　　鱼十三冷眼去瞧神采奕奕的鱼十五娘，好像这会儿她才是老子，自己只需要像大姑娘一样端庄坐着点头就行。

　　“有粮有钱还不够，我要说的是众人都得活的法子。”

　　陆初七和张师爷竖起耳朵认真听。

　　“我有粮有钱，你们有人，现在百姓缺少燃料和粮食，你们将自己的营帐拿出来，给城外百姓搭建临时避难的场所，去拆了青州官衙，把木料换下来做燃料。联系城内富户，花钱赎买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总之弄多多的粮食出来，以陆家的名义开设粥棚救人。”

　　“天爷！”张师爷惊得嘴都合不拢，问道，“你这是邀买人心。”

　　鱼十五娘面不改色：“是给你们邀买人心。再说了，这会子命都快保不住了，我教你们怎么让人活命，你跟我谈仁义道德？”

　　“然后呢？”陆初七虽然也吃惊，但还是忍不住问：“要人心干什么？”

　　鱼十五娘露出一点微笑：“效仿田氏代齐之事，把刺史杀了，剩下参军事则酌情留用，叫这座青州城改姓陆。”

　　四个男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除了张师爷以外，其他人完全不懂田氏代齐的典故，张师爷略微知道一点，所以他惊得拍案而起：“你是要陷我们于不仁不义！”

　　鱼十五娘毫不畏惧，抬眼对上他，道：“什么叫仁？什么叫义？拯救百姓是仁，匡扶正道是义。难道坐等大户哄抬物价，百姓冻死饿死，就是仁义吗？凡事论迹不论心，我看你读圣贤书读傻了，难怪生不出儿子来。”

　　鱼十五娘是会戳人心窝子的。这话一出，张师爷顿时泄了气，歪坐在椅子上做壁花。

　　无他，因为张师爷确实生不出儿子，他们家的孩子是女-鬼-女-鬼-鬼-鬼-鬼-女，三个女儿分别叫做招娣、盼娣和来娣。

　　鱼十五娘看不起这样的男人。

　　“陆伯父，你甘心这一辈子就为人所驱使，呼来喝去，一如奴仆吗？”

　　风刮了很久，他们也沉默了很久。

　　是陆初七打破了这种沉默：“你刚刚说的都是我们家的事，你不仅没有好处，还要出顶大一笔钱粮，我们家有什么能给你的？”

　　鱼十五娘莞尔，陆初七虽然没读过书，但实在是个聪明人，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这件事要有我的名字，你们可以说我是你们家儿媳，让老百姓知道，是我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这对你们来说不难，且无害，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也是姓陆的，我做事和陆伏做事没什么区别。此外，这件事中一定会有几个出头的商户被修理，他们留下的缺口，我们鱼家来补。后勤政务，成婚以后我来管，因为我能保证此后你们打仗再没有后顾之忧。”

　　“如果你们都没意见，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

　　陆初七没有言语，但是张师爷听懂了，他诧异道：“你这意思是，以后我们就变成了你的私军，做你的鹰犬？”

　　鱼十五娘摆摆手：“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大约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我可没有这么无情。你们家没有女人，听说老四老五也没成婚，我管事是理所当然的。这么大一支队伍，光靠那一千个在册人头领饷，你们很难长久。这不是买兵，这是合作。”

　　陆初七去窥鱼十三的面色，鱼十三咳了咳，道：“对，我闺女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陆老哥，你有兵，我有钱，我看咱们两家挺合适的。”

　　“你要我们把全副身家押在一个女人身上，让你当家做主，我们凭什么信你？”

　　终于聊到重点了，鱼十五娘微笑：“因为你们别无选择啊。”

　　“没有高贵的姓氏和血脉，没有钱，没有知识，就很难自己成为一方势力。最好的结果就是一直做高门望族的鹰犬，像牲畜奴婢一样被呼来唤去。扪心自问，这样的日子是好日子吗？”

　　“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我们根基薄弱，都没有抵御官员压榨盘剥的能力，也不能够挤进世家大族做主的官场。可是如果我们合作，乃至于全天下的小商人，农民，寒门子弟，还有做工的人，我们联合在一起，就能和他们抗衡。”

　　这话说得太大了，陆初七、张师爷还有鱼十三，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外面风很大，大家坐在一起听风吹窗棂的声音。

　　陆初七想了很久，转而问道：“小六子，你有什么想法？”

　　陆伏的脸庞微红：“我……我不方便说罢，我听姐姐的。”

　　“你先成婚，你四哥五哥能没有意见吗？”

　　他已经想到自己死以后分家产的事了，鱼十五娘理解了陆初七的意思，忍俊不禁：“这两位少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是没钱娶媳妇还是没本事娶媳妇？兄弟阋墙多半是老人无德。”

　　意味深长道：“要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啊，陆伯父。”

　　陆初七看看已经被吃得死死的儿子和精明能干写在脸上的未来儿媳妇，现在不知道是儿子要成婚的欣慰多一点还是儿子联合外姓人来争权的感慨多一点。

　　“你们打算要多少彩礼？”

　　总算到了鱼十三的环节，他咳了咳正色道：“我们登州从来不卖女儿，彩礼嘛，也不为难你们，照着礼俗备些嚼用就是了。我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后，陆老兄升了官再正经过六礼，双喜临门嘛，名头也好听。”

　　陆初七点点头，意思是他要是把这件事办黄了，鱼家还是可以抽身走。他是个讲情义信誉的人，知道鱼十五娘嫁来是自己家得便宜，即便鱼十三不说，他也会为女方门楣名声考虑这样提的。

　　鱼十三再道：“还有一桩事，以后他们其中一个孩子姓鱼。”

　　陆初七却在这件事上露了难色。

　　“这怕是不好吧。”

　　鱼十三仍然坚持：“我没儿子，辛苦二十几年攒下的家产不能改姓。”目光看向张师爷，鱼十三幽幽道：“我想张师爷能理解我。”

　　张师爷本叫鱼十五娘刺了一句，默言作壁上观，这时候被鱼十三拎出来说话，额上瞬间冒出汗来：

　　“这，这，也算人之常情吧，就一个儿子而已。”

　　“不是儿子。”鱼十三解释清楚，“是孩子。”

　　“我又不指着孩子去耕地种田卖力气，不必非要个儿子来。我这闺女，就比男人还强。”

　　“我鱼家也得有后，这样吧，无论男女，第一个孩子姓鱼。陆家认不认是你们的事。要是同意，回头再请几位乡贤来作证，咱们两家定契。”

　　这次换鱼十五娘全程沉默，听鱼十三去争这份冠姓的权力。

　　当她的姓能流传下去，她就能最大程度的规避被吃绝户的风险。

　　在子嗣传承上，男人是最精明的。

　　果然，一说不必是儿子，陆初七面色转霁，语气软了一些：

　　“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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