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月有枝

　　疾驰、赶路。

　　一来一回两次，沈由柯已经习惯了这种颠簸的日常。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的军旅生活，沈由柯已经习惯了骑马的感觉，这次回程更是让沈由柯的骑术更上一层楼。

　　这次回月阳只有她和楚云若两人。有人跟不上这种赶路的强度，有人还要留下处理剩下的各种杂事，最后只剩了她跟在楚云若身边。

　　其实楚云若只是问了她一句，要不要一起回去。但为什么不呢？留下也不过是看别人干活，剩下的琐碎用不着她。

　　容国的小公主难产而亡，皇后听闻后也自缢而死。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说法，楚云若还是心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后面要怎么活，就看她们的选择了。

　　至于孩子，那是个女孩。纪凉笙说，她的期待就是孩子不用满足任何人的期待。最后名字定下，叫景无秀。毕竟是早产，要在附近的城镇养上些时日再带回月阳。目前是阿珠和华汐在照顾秀秀，不过林星宇这兰国的小王爷也一直凑在旁边，常常被不知情的人误认成孩子的亲爹。

　　那天丁奇在楚云若的营帐外磨了一晚，终于扭扭捏捏地说出景家旁支还有一个孩子，叫景无华，乖巧懂事，希望楚云若能把他和景无秀一起养着。是个人都能看出楚云若的不满，丁奇大概还是舍不掉对“景”这个姓氏的忠诚，求着楚云若别因为景玄就舍弃了整个景家。

　　那一晚，沈由柯自己也格外沉默。暂且抛下各种对于夺权的想象，将重心放回楚云若这个人身上，沈由柯总算想起了亲情。要死去的，是楚云若的父亲，大概是她仅剩的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当她说起容国皇后，说起“父母都是希望把最好的一切给自己的子女”，她那时的怅惘，是不是也想起来自己的父母呢？

　　楚云若看起来并不伤心。她一直这样，乍一看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心里的万千思绪，就要靠旁人揣摩了。

　　沈由柯试图揣摩，但她实在是对楚云若的亲缘关系没什么概念。她准备了一肚子话安慰楚云若，但她盯了楚云若一路，也没找到一个突破口。

　　她们的返回也平淡且顺利。虽然路途劳顿，但平淡地进了月阳，平淡地进了皇宫，平淡地让沈由柯看不懂。

　　这是沈由柯第二次进宫。她和楚云若并肩走着，穿着的都是进城前换上的看不出阶级的衣裙，但来往遇见的宫人都能准确地向着楚云若行礼，喊一声“殿下”。

　　一路到了皇帝的寝殿外，一个老太监小跑着迎了上来。

　　“我的殿下啊，您可算到了，陛下正等着您呢！”那公公神色谄媚，又看向沈由柯，“这就是沈小姐吧？一看就气势不凡，不愧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

　　楚云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李公公，陛下病重，您能不能等一会儿再激动？”

　　李公公稍微收敛了一些，躬身给她们引路。沈由柯被这过分的热情吓到，手不自觉地攥上了楚云若的衣袖。她以为自己只是顺路过来，但现在看起来，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陛下这会儿精神不错，您正好能跟陛下多聊几句。”李公公小声为她们介绍情况。

　　“回光返照，忍他一会儿就好。”与病重的皇帝隔着一道门，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斜倚在美人榻上，信手拈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陈姨。”楚云若笑着打招呼。

　　看来是楚赤枫的生母，陈妃娘娘。沈由柯手忙脚乱地试图向那妇人行礼，却被陈妃胡乱挥手打断了：“快进去吧，赤枫和青枫都在里面。”

　　楚云若向她点点头，手在沈由柯腰间推了一把，示意她跟着一起进去。

　　“一会儿说什么你都应着。”那扇门推开前，楚云若最后嘱咐道。

　　那寝殿中也如陈妃所说，冷冷清清，皇帝躺在床上，楚青枫跪坐在床边，楚赤枫则垂手站在一旁。见楚云若和沈由柯进来，殿中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皇帝挣扎着要坐起来，青枫也顺从地将靠枕塞到他身后。

　　这是沈由柯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帝，没什么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了。见到皇帝，大概是应该跪下的？但凭什么？沈由柯有点不太想跪，但她又是和楚云若一起的，不跪会不会对楚云若有影响？

　　沈由柯暗自出神时，楚云若又推了她一把。她抬起头，正好看到皇帝正殷切地看向她，招呼她上前来。

　　“叫我？”沈由柯小声问楚云若。楚云若眨了眨眼，沈由柯便听话地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大概是时间有限，皇帝已经忘了礼节之类无意义的东西，只慈爱地拉着沈由柯的手。他的目光在沈由柯的眉眼之间一遍遍划过，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好孩子，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皇帝努力挤着些温柔可亲的神情，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

　　沈由柯当然不记得，她根本就没经历过这具身体的童年。她以为自己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了，没想到还会突然冒出个人来提醒她，你是个占据了别人身体的小偷。她的手心冒了些汗，不知是因为被皇帝攥紧还是心虚。

　　“臣女前些年生了场大病，小时候的事一概记不清了。”沈由柯故作镇定回答道。这理由她打刚穿进这具身体时就编出来了，不过一直没人问过，这理由也就还是最开始那质朴的样子。

　　但就是这样简陋的理由，皇帝却好像信了。他眼中渐渐蓄起泪水，握着沈由柯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松开一只手，把楚青枫也拉了过来。

　　“看着这么瘦……这么小……就是十三岁的样子……眼睛跟她也像……”皇帝小声絮叨着，将沈由柯和楚青枫的手叠到一起。

　　沈由柯想要反抗，但皇帝也曾是驰骋沙场的将军，他的力气并不是沈由柯那三脚猫功夫能挣脱开的。

　　“孩子啊，这次平定容地的叛乱，你是头功，朕定是要好好奖赏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出来。”

　　皇帝看向沈由柯的目光殷切，期待着她提出什么要求。但沈由柯的关注点全然不在这里。

　　“头功？我怎么会是头功呢？明明是……”沈由柯挣扎着，扭过头向楚云若求助。

　　楚云若并没有看向这边。她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她仍在沈由柯需要时说了话：“她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沈由柯没听明白，楚青枫看起来也没明白。而和楚青枫一样这件事显然让沈由柯更加烦闷了。

　　但皇帝听懂了。他尴尬了一瞬，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

　　“朕都知道，朕有分寸。”皇帝轻轻拍了拍沈由柯的手，“好孩子，朕封你为逍遥郡主，封地，封地……李全！”

　　李公公应声推门进来，躬身道：“陛下。”

　　“朕要封她为逍遥郡主，你给她选块封地，即刻拟旨，昭告天下！”

　　“这……”李公公不动声色地看向楚云若，却正好对上楚云若瞥过来的眼神。

　　“千良。”楚云若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这话一出，本来因李全的停顿面色阴郁的皇帝重又露出了笑容，李全也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出去拟旨。

　　“千良啊，好地方，朕有旧部在那里驻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回封地去。”皇帝继续念叨他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这屋里的人，你都认识吧？有人不高兴，只能给你封个郡主，但你跟朕别的孩子没什么差别，他们就是你至亲的兄弟姐妹……”

　　“差不多了，父皇。”楚云若还是忍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当初听说皇帝将政事交给楚云若和楚赤枫处理时，沈由柯还当这是对楚云若的看重，虽然有那一句“他对我们不是个好父亲”，但沈由柯总觉得，就算爱少一点，愧疚多一点，总该是有些感情的。

　　但现在，沈由柯觉得，那份父女情深，似乎皇帝倾注在她身上的，都比给楚云若的多些。

　　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既然楚云若让她都应下，那就应下。沈由柯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行礼谢恩。白送的郡主和封地，收着就收着了，反正是她的就是楚云若的。

　　这皇帝要封她做郡主，封地在哪没想好，封号倒是脱口而出，大概是早有预谋。这样急的举动，这样阴阳的说辞，就像是怕他死前不给她留些东西傍身，楚云若和楚赤枫会将她吞吃入腹一样。

　　不过说来，楚云若一直是公主，却一直没有个封号。

　　回光返照，终归会过去的。皇帝大概是感到了疲惫，慢慢躺了下去：“朕要，去见江羽了。”

　　江羽，大概是楚云若的母亲。沈由柯悄悄向楚云若靠近了一些，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应该会有很多人想见您的。”楚云若声音轻柔，但从楚赤枫飘忽的眼神来看，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这位年仅四十出头，却已经满头白发，病入膏肓的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有青枫过去为他拍背。楚云若和楚赤枫都站在原地，比沈由柯更像一个旁观者，一步也没有动过。

　　皇帝再次伸出手，向着沈由柯的方向。沈由柯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了向前一步的楚云若身上。

　　楚云若动了，却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她的手揽过沈由柯的肩膀，带她转过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外面的空气都比里面清新。李全已经将写好的圣旨拿来，送到楚云若手上。

　　楚云若随意地看了一眼便递给了沈由柯。

　　“你的，逍遥郡主。”

　　“所以，为什么？”沈由柯秉持她不懂就问的原则。

　　楚云若面前已经铺开了一张空白的圣旨，她提起笔，眼中又浮现起熟悉的笑意：“不然呢？都算在景玄头上，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谁管景玄？沈由柯问的是楚云若。即便不缺锦上添的那朵花，但算在楚云若身上总比算在她身上有用。沈由柯还想说什么，却见楚云若拿笔的手在唇间晃了一下。

　　“嘘。”

　　“功高盖主”，沈由柯从楚云若的口型中读出了这四个字，随后就见她笔下，熟悉的字迹一个个落在纸上。

　　“长子赤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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