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蒙空雨大方地直视周呈楷的眼睛，自然能将他表情中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有茫然，有无措，有惊喜，有腼腆羞涩，多种丰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无一不向她表露，她针对此男的种种行径，皆回馈给她预料之中的效果。

　　蒙空雨的笑意自嘴角蔓延开来，就像猎人成功捕获到猎物，而恰好足够度过寒冷的冬天，心中逐渐生起充盈感。

　　不枉费她近一个多月的付出，她怎能不满意？

　　从那天起，她便化身鬼魅，以人流为蔽，游荡在周呈楷周围观察，窥探他是以何种心态和方式为人处事。

　　她摸索出“攻略”周呈楷的要点——

　　相当大的占比，是要与他惯常的交际相异，另外再添加含量较少的投其所好。

　　依靠“相似感”去吸引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而周呈楷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敞开心扉、容许别人进入边界的人，要靠吸引这一招，想必用时不会短。她不倾向于这种需要等待时间的方式，她没有这个耐心，她要主动把握局势走向才会获得平静。

　　周呈楷平素要么单打独斗一个人行动，要么在几个人之中沉默寡言，他并非合群之人，只是不排斥被动社交。不过，假如一直主动的话，难免给人有点莽的感觉，恐怕会适得其反。因此，加入一些温和的投其所好也是有必要的，目的是不让他产生无所适从感。

　　说来也是巧合太多，这一个月来，蒙空雨哪怕不特意去寻他的踪迹，他也时常会出现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她在人群的掩护下观察，他回回都似有所觉，每每精准朝她的方位扫过来，待她躲过目光，竟能从他眼中抓取到一丝遗憾。

　　原来他已经在期待见到她。

　　等他落空的次数够多，再没有看见希望的话，便会习以为常之时，蒙空雨决定出现一次。

　　还是在他尚处于落空后的轻微低落时，骤然现身在他眼前。

　　蒙空雨自知计划实施的第一步顺利完成，他怔愣后的一丝欣然，随后全程的僵硬、迟钝足以说明一切。

　　给了希望，她还不忘留下更深更重的期待，却再次不出现，只看着周呈楷每天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来来回回，直到终于耐不住，主动向她发来一张图片。

　　蒙空雨很明白他发来图片的用意，她始终在暗处观察，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可她只会装作什么也不懂，把握住恰好的时机现身，仅仅是破例让他主动发起一回交际，并不是她的目的所在。

　　“现在，”周呈楷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倒令蒙空雨有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的样子，歪着头看他。

　　“现在就一起去做点什么吧。”周呈楷声音里带着急切，却越说越小声。

　　又一次，达成。

　　蒙空雨故作苦恼：“可以倒是可以，但需要先把这个放下吧？”

　　她抬了抬手中的书，向他示意。

　　“不必，”周呈楷眉头一松，突然笑得轻松，“就是要带着这些才行。”

　　蒙空雨以为他想到了什么好去处，便跟随他行动，到地方才知道，这家伙居然是拉着她来自习。

　　其实无所谓做的事情是什么，因为她都不会真的沉浸其中去享受与他相处的时刻，但自习未免也太无趣了些，要想从这次相处中升华出一些情感，恐怕不会容易。

　　不过，周呈楷选择的这个地方倒还不算死板，并非图书馆、自习室等地，而是“空中花园”。

　　说是“空中花园”，实际就是开在顶楼的水吧，原木风装潢，多种多样的植物花草，外加单次消费不低，因此来光顾的学生较少，相对静谧，就像“世外桃源”一般，以此得名。

　　今天天气很不错，阳光明媚，加上秋天凉凉的微风，蒙空雨提议坐外摆桌。

　　周呈楷没什么异议，扫了桌上的二维码，先递给她选。

　　蒙空雨倒也不推辞，接过他的手机就开始点单，一番挑选过后，她一脸纠结，挪动身体向周呈楷倾斜，滑动屏幕说：“这两种我都想试试，怎么办？”

　　“两种都点？”

　　“两杯我喝不下呀。”

　　“……”周呈楷欲言又止，眼神从手机屏幕上飘到一边，刻意地“肯肯”两声，却没再说下去。

　　蒙空雨将这一连串反应通通看进眼里，却故作没察觉，似是终于做了决定，将其中一杯加入购物车，递还给他：“肯定还有机会尝试别的。”

　　她全都看见了，周呈楷将她纠结过后没有选择的那杯饮品勾选，立刻又慌忙从购物车中删除。

　　她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微仰起头，用脸颊和脖颈上的皮肤感受吹拂过来的凉凉的风。真是个极好的天气呀。

　　饮品端上来，渐变的颜色调制得极度赏心悦目，蒙空雨忙不迭邀请摄像头先品鉴。

　　蒙空雨拍照很有讲究，摆设、构图、光影，她都有一番属于她自己的心得，成图大受周呈楷赞叹，她也不吝于分享技术，倾囊相授，周呈楷照她教的方式一拍，完全“蒙里蒙气”。

　　“就被你这么轻易学去了？”蒙空雨将自己拍的那张与他拍的摆在一起比对，“这完全就是我拍的。”

　　周呈楷欠身道：“深得蒙老师真传。”

　　“那可不能白让你学，”蒙空雨摆好姿势，“你得用我的技术给我拍照。”

　　照片定格她的笑，而照片后面是更加明媚灿烂的笑。

　　蒙空雨没有拿过手机，贴过来就着周呈楷的手查看成片，满意道：“我想，我以后能看出你拍的照片有什么含义了。”

　　“怎么这样说？”

　　“里面有我。”

　　“这本来就是拍的你呀。”

　　“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蒙空雨对上他的眼睛，原本还气急败坏的语气突然平息下来，高深莫测地笑道，“算了，不懂的话，那我也不说了。”

　　“什么？”周呈楷难得有些急了，“你说呀。”

　　蒙空雨翻开书，捂耳埋头：“啊，我要学习了，请这位同学不要影响我。”

　　任凭周呈楷如何求她继续说下去，她都佯装听不见，干脆捂着耳朵闭着眼背诵书上的内容。

　　周呈楷便也作罢，与她坐在一起，吹着裹挟太阳气息的风，静静看书。他们谁也没有去看时间，因此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蒙空雨的注意力从书页转移到头顶这片天空，观察云层聚拢，又变换形状，再逐渐消散。

　　周呈楷跟随望天，试图找到她的注意所在，却没有说一句话，他不打算打扰她的思绪。

　　倒是蒙空雨回过神，见他与她一样的动作，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在看的。”

　　“我在看什么？”

　　周呈楷摇摇头，目光仍在搜寻，竭力想要理解。

　　理解她为什么总在笑，笑意却从来触不到底。

　　理解他为什么忍不住在意，为什么明知奇怪却从没想过深究其中的蹊跷。

　　太多太多他想不明白，又无从得知的事情。

　　难以理解之处越多，他越是往更深处陷入，越是飘忽不定。

　　蒙空雨笑了笑：“那我告诉你不就好了。”

　　她从没有哪一刻畏惧过表达，反而很依赖与享受用这种单纯的方式让别人了解她这个人，她向来也是这样做的，担忧的只有，聆听者能否如她传达的那样去理解。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在看什么，你要保证，原原本本地如数接纳。”

　　她的语气柔和，并不强势，却像是在与他达成某种庄严的约定，不容有任何差池。周呈楷明知不对劲，还是无法抗拒，点了点头。

　　蒙空雨说完这句话，却不再继续往下讲，扯来一张空白纸，捏着笔要写字，却迟迟不下笔，而是再次仰望天空。那朵云已经分散开来，不再像棉花一样厚实，通通打薄成稀稀疏疏的片状云层。

　　她维持望天的动作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将纸张按得严严实实，在用背脊向周呈楷表明，在她写好之前，不允许他偷看。

　　周呈楷心领神会，没有要见缝插针找角度提前偷看到内容，因为他知道他终究会看清，没必要急于一时，只耐心地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等待。

　　蒙空雨没再抬起头，或是有其他举动，始终埋着头握着笔在写，看笔帽的动向，一笔一划走得缓慢，似是写得极为吃力，写了好久才完工。

　　她用力伸展四肢，捻起纸张的两端抬高自己在拉通看了一遍，才转手递给周呈楷：“久等啦。”

　　字迹不似她书上的笔迹那样流畅连贯、恣意潇洒，横是横竖是竖，工整地摆在平面上供他轻松提取其中传达的信息——

　　我准备就绪，

　　化作天际翻涌的浓积云，

　　舒卷自如地飘啊飘。

　　我留恋青碧的天穹，

　　形态、体积，任风变换，

　　无拘无束。

　　直到风打散我，

　　一部分的我稀释成天蓝，

　　一部分则滴落成潺潺溪流。

　　***

　　从“空中花园”离开，天已经黑透。

　　蒙空雨和周呈楷在那里见证了太阳西斜，西方天空染成通红一片，直到天渐渐浸入浓郁的墨蓝色，那方还隐隐可见一点泛红。

　　路过操场，蒙空雨察觉到周呈楷的纠结，并不想一口气满足太多，便推迟说今天累了，本想再跟他散散步的，只好下次再约时间了，并强调一句：“没有规定是哪个时间哦。”

　　操场走出来一行人，满头满身的热汗，一路拍着篮球走出来，看见周呈楷就叫嚷：“小子去哪儿了？叫你来打篮球也说有正事，什么正事比我们还重要？”

　　有三个人很眼熟，周呈楷为数不多的与人结伴而行，就是他们三个，蒙空雨判断，是他的三个室友。

　　于是抢先开口：“应该是更重要哦，周呈楷下午在学习呢。”

　　明明是室外人来人往的喧闹，这里的空气好似凝滞了几秒，随即愈加燥热。三个室友难掩激动，一把揽住周呈楷，先朝一脸诧异的蒙空雨解释：“这是室友间的友好，他学一下午辛苦了，我们替他捏捏肩。”

　　然后蒙空雨就听见他们竭力抑制却还是很清晰的声音：“你小子，这不是那天思修课和你坐在一起的女生吗？现在居然还发展到一起去自习了，背刺！”

　　周呈楷奋力扯掉肩上的八爪鱼：“只是朋友，别乱说。”

　　三个室友气愤归气愤，倒是很有眼力见，不等周呈楷打发便自动告辞。

　　他心知刚刚三人的举动有多冒昧，正要对蒙空雨解释，却听她幽幽开口。

　　“朋友……吗？”

　　“什么？”

　　“你对他们说，我是你的朋友？”

　　“你都听见了，他们就是爱开玩笑，没有恶意……”

　　“不对哦，”蒙空雨打断他急于解释的话，“说的不对。”

　　“这种玩笑话没有尊重你，我会替他们向你道歉。”

　　“不是这个，”蒙空雨说，“我说的是，你说的不对，你说我是你的朋友那句话，和我想的不一样。”

　　周呈楷诧异地看她，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蒙空雨表情里没有一点打趣的含义，这令他有点慌张。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吗？

　　“你的朋友有点太多了，”蒙空雨说，“我可不打算跟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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