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偶像一起养皇帝

作者:新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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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扬州,终于到了。

      当“北地李记”的商船缓缓驶入扬州钞关码头时,正值晌午。秋日阳光洒在运河上,波光粼粼,千帆云集。码头上人声鼎沸,脚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牙行议价声,混成一片繁荣的交响。

      朱翊钧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这座“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与他想象中纯粹的诗意繁华不同,扬州的繁荣带着一种厚重的质感——那是百年漕运枢纽沉淀下来的底气,是盐商巨贾用白银堆砌出的辉煌,也是无数工匠、脚夫、小贩用汗水浇灌出的生计。

      “少爷,小心脚下。”冯保先行下船安排妥当,回来搀扶。

      码头栈桥宽阔,青石板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朱翊钧踏上扬州土地的第一步,便感觉到这里的不同。空气里除了运河的水汽,还弥漫着盐卤、茶叶、漆器、绸缎混合的复杂气息。行人衣着光鲜者多,但神色匆匆,眼神里都带着几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钞关附近一处闹中取静的客栈“广陵居”。客栈老板姓吴,五十来岁,一口扬州官话软糯好听,见多识广,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安顿下来后,冯保低声道:“少爷,老奴已与城里的人接上头。扬州情形……比预想的复杂。”

      “怎么说?”

      “盐、漕、织、茶,各行都有行会,背后都有靠山。盐商抱团最紧,听说对‘一条鞭法’将盐课纳入田亩折银征收,抵触极大。这几日,盐商总会的几个大东家频频聚会。”冯保顿了顿,“还有……德王府在扬州也有别业,管事前日才离开,去向不明。”

      朱翊钧眼神一冷。济南的刀光,似乎也跟着南下了。

      “知道了。”他平静道,“母亲那边?”

      “夫人说,既然到了扬州,该看的要看,该听的也要听。但务必谨慎,尤其莫要显露对盐政、漕务的过分关注。”

      接下来几日,朱翊钧在冯保陪同下,以“北地药商少东家”的身份,开始游历扬州。

      他去了东关街,看店铺林立,百货云集;去了盐商园林“何园”,惊叹其亭台楼阁之精巧,更震撼于其耗费之巨;去了天宁寺,看善男信女焚香祷告,也看到寺外衣衫褴褛的乞儿。

      他特意去看了钞关——朝廷在扬州征收关税的衙门。关前车马堵塞,大小商船等候查验,税吏们忙碌穿梭,脸色或倨傲或疲惫。他看到有商人悄悄递上银包,税吏便挥手放行;也看到有老实的货主因手续不全,被百般刁难,最后不得不掏出更多银钱打点。

      “厘金之弊,可见一斑。”朱翊钧在札记上记下,“张先生欲整顿关税,确为急务。然积弊已深,非雷霆手段不可。”

      但真正触动他的,是在城西“贫民窟”所见。

      那里与东关街的繁华仅一河之隔,却是另一番天地。低矮的棚屋挤挤挨挨,污水横流,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炭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许多妇孺在门口做着手工——糊纸盒、纺麻线、剥莲子,神情麻木。

      朱翊钧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昏暗的天光缝补渔网。她的手指粗糙皲裂,动作却飞快。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正用小手将凌乱的麻线理成束。

      他让冯保买了几个烧饼送过去。老妇人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是感激。她接过烧饼,掰了一半给孙女,自己却舍不得吃,小心包好。

      “阿婆,做这活计,一天能挣多少?”朱翊钧蹲下身,温和地问。

      老妇人打量他一眼,见他衣着干净,面相和善,才低声道:“三十文……若有破损,还要扣钱。”

      “三十文……”朱翊钧默算,仅够买几升糙米。

      “以前好些,能挣五十文。”老妇人叹了口气,“可自打朝廷要搞什么‘新政’,东家说成本高了,工钱就降了。唉,这日子……”

      朱翊钧心头一沉。又是新政。

      离开时,女童忽然跑到他面前,仰起小脸,怯生生地问:“少爷……您还买烧饼吗?我阿婆做的饼,可好吃了。”

      老妇人连忙拉回孙女,尴尬道:“小孩子不懂事,公子别见怪……”

      朱翊钧摸了摸女童的头,让冯保又留下些铜钱。走远后,他听到老妇人在低声教训孙女:“……那是贵人!你怎么敢……”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那天夜里,他在札记上写道:“扬州见闻二:富者园中一石,可抵贫户十年粮。所谓新政,本为均平,然执行之下,或成豪商压价之借口,百姓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新政只成纸上文章,反增民怨,则危矣。”

      笔尖力透纸背。

      抵达扬州的第七日,朱翊钧决定去城北的平山堂看看。那里是欧阳修曾任扬州太守时所建,登高可远眺江南诸山,是文人雅集之地。

      冯保本欲劝阻——平山堂地势较高,且当日有文人诗会,人员混杂。但朱翊钧坚持:“既来扬州,岂能不见平山堂?何况文人聚集之地,或可听到些真心话。”

      李明徽沉吟片刻,道:“多带人手,尽早返回。”

      秋阳正好,将堂前古槐的叶子照得金黄透亮。数十位文人墨客或聚于亭中论诗,或散坐石上品茗,亦有当场铺纸挥毫者,引得阵阵喝彩。朱翊钧换了身素雅的月白绸衫,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起初,话题确是风雅。品评前朝字画,争论诗词格律,说起扬州某园新叠的假山,某馆新到的徽墨。气氛融洽得让朱翊钧几乎要忘记济南的刀光与密信里的警示。

      然后,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诸位可听说,苏州府清丈,又闹出事了?”

      场面静了一瞬。

      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捋须叹道:“岂止苏州?南直隶各府,哪处不是怨声载道?清丈清丈,清的是小民的田,丈的是豪强的势么?非也!到头来,苦的还是升斗小民。”

      “正是!”另一中年文士击掌,“那些胥吏,借着清丈之名,上下其手。田亩多寡,全凭他们一支笔!给了银子的,隐田变官田,不必纳税;不给的,良田变荒地,赋税照纳!此非新政,乃新弊也!”

      朱翊钧站在一丛秋菊旁,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口。这些话,与张居正信中所言“执行之偏差”对上了。可说话这些人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又那么真实。

      “最可恨是那张居正!”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

      朱翊钧心头一跳,抬眼望去。那是个三十来岁的青衫书生,面皮白净,此刻却因激动而泛红:“他远在京城,只顾自己青史留名,哪管江南百姓死活!什么‘一条鞭’,什么‘考成法’,无非是盘剥百姓的新花样!我表兄家在湖广,原有薄田二十亩,清丈之后,竟成了三十亩!凭空多出的赋税,生生逼得他卖了田,如今在汉口码头扛活!”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不少人都点头附和。

      “这位兄台所言极是!”
      “张江陵手段太酷烈了……”
      “听说皇上年幼,全由他摆布,太后也……”

      “住口!”忽然,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个一直沉默独坐的老者,须发皆白,此刻却目光如电:“朝廷大政,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肆意诋毁的?张江陵变法,是为天下,为社稷!尔等只知坐而论道,可曾去田间地头看过,可曾知百姓真正之苦在于胥吏、在于兼并、在于赋役不均?新政正是要革除这些积弊!尔等不辨是非,人云亦云,与那些为虎作伥的胥吏何异?!”

      老者一番话掷地有声,方才议论的几人面红耳赤,讪讪不敢言。朱翊钧看着那老者,心中忽地一暖。原来,这世上终归有明白人。

      可这暖意未持续片刻。

      “老东西!你替贪官污吏说话,定是收了黑钱!”一声暴喝从人群外围炸响。

      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黑脸壮汉,脸上有道疤,眼睛赤红。他身后跟着五六人,皆是面色黝黑、手脚粗大的模样,一看便是做力气活的。

      “你们这些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黑脸汉子指着那老者,唾沫横飞,“你知道老子家的织机棚子被拆时,我娘跪在地上哭成什么样吗?你知道衙门的人怎么说吗?——‘这是张阁老的新政,朝廷的令,敢抗命就是死罪!’张阁老!张阁老!他在京城吃香喝辣,知道我们小民的织机就是命吗?!”

      他身后的汉子们也跟着鼓噪起来:
      “对!狗屁新政!”
      “张居正不得好死!”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方才被老者驳斥的文士们,此刻却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那老者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愚不可及!拆你们棚子的,是地方上的恶吏,与朝廷新政何干?!”

      “怎么无关?!”黑脸汉子嘶吼,“没有新政,他们会来拆吗?!我不管是谁拆的,我就知道,是张居正要我们死!”

      话音未落,他竟从怀中掏出一把砍柴用的短斧,状若疯虎般向那老者冲去!

      “啊——!”人群顿时大乱,尖叫四起。

      冯保立刻护在朱翊钧身前:“少爷,快走!”

      然而混乱中,那几个汉子仿佛认准了穿着体面的人就是“狗官”,挥舞着手里的棍棒、柴刀,见人就打,见衣冠整齐者就砍。场面彻底失控。

      朱翊钧被冯保和两个锦衣卫护着向后退,心跳如鼓。他看着那些汉子扭曲的脸,听着他们口中对张居正、对“当官的”最恶毒的诅咒,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些人……就是他一路南下,在码头上、在田埂边、在织机旁看到的,那些他觉得可怜、想要去救的“百姓”。

      现在,他们拿着刀斧,想杀他。

      不,他们想杀所有像他一样“穿着体面”的人。

      “保护少爷!”冯保厉喝,与一个扑来的汉子缠斗在一起。那汉子力大无穷,冯保虽武艺高强,却不敢下死手,一时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另外三个一直沉默靠在廊柱旁的“看客”,悄然动了。

      他们的动作与那些疯癫的汉子截然不同——迅捷、冷静、目标明确。像三支离弦的箭,穿过混乱的人群,直扑被护卫在中间的朱翊钧。

      刀光,在秋阳下亮得刺眼。

      朱翊钧只来得及看到三道寒芒,分别袭向他的咽喉、心口与后腰。太快了,快到他脑中一片空白。

      “陛下!”一声凄厉的嘶喊,是冯保。他被那黑脸汉子死死缠住,目眦欲裂。

      挡在身前的锦衣卫拼死拦下了两刀,金铁交鸣,火星迸溅。但第三刀,从那最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

      朱翊钧下意识地侧身。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才是疼。左肩下方,一股冰凉的刺痛先炸开,随即化为灼热的剧痛,瞬间蔓延到半个身子。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石柱,低头。

      月白的绸衫上,一团刺目的红正迅速洇开,扩大。

      持刀的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孔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只有那双眼睛,冷静得像井里的水,没有黑脸汉子的疯狂,只有完成任务般的漠然。

      他看到朱翊钧看向他,手腕一拧,就要拔刀再刺。

      “铛!”一柄短刃及时架住了他的刀。是那个一直扮作书童的锦衣卫,他胸前已有一道伤口,却仍死死挡在朱翊钧身前。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毫不犹豫地弃了朱翊钧,与锦衣卫战在一处。招式狠辣,全是军中搏命的打法。

      朱翊钧顺着石柱滑坐在地,右手死死捂住左肩。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温热黏腻。周围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只看见冯保疯了一般击倒黑脸汉子冲过来,看见锦衣卫们与那几个真正的刺客刀光剑影,看见混乱的人群像炸开的蚂蚁四散奔逃。

      还有那些“织户”汉子,他们有的还在挥舞棍棒,有的却愣在原地,看着满地鲜血,脸上露出了恐惧和茫然。

      那个扔石头砸护卫的少年,此刻缩在他娘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老妇人抱着儿子,看向朱翊钧这边的眼神,却依然是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你们活该”的痛快。

      为什么……

      朱翊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那把刀捅得更深、更冷。

      冯保撕下衣襟,手忙脚乱地替他按压止血,声音颤抖:“少爷……少爷您挺住……太医!快!”

      朱翊钧却仿佛听不见。他的目光越过冯保,落在那少年和他娘身上,落在那些刚刚还喊打喊杀、此刻却不知所措的“织户”脸上。

      这些人……

      他想起连镇码头卖米的老汉,想起临清闸跪下的脚夫,想起微山湖畔沈知县清亮的眼睛,想起这一路看到的无数张或麻木、或愁苦、或绝望的脸。

      他以为他看懂了“民”。

      他以为他南下这一趟,是为将来拯救他们做准备。

      可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正用他想要拯救他们的“新政”作为仇恨的理由,举起刀斧,捅进了他的身体。

      冰凉的感觉从伤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比失血更冷的,是心里那股无处着力的空洞和……委屈。

      马车在扬州街巷里疯狂颠簸。太医在车上进行了紧急包扎,上了最好的金疮药。血暂时止住了,可朱翊钧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靠在车厢壁上,眼睛怔怔地看着车顶,一言不发。

      回到客栈,被安置在床上,李明徽闻讯赶来。她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冷。她查看了伤口,听冯保语无伦次地汇报了经过。

      “知道了。”她只说了三个字,挥退了所有人,只留自己坐在儿子床边。

      房间里只剩母子二人,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药味。

      窗外,扬州城的喧嚣隐隐传来,笙歌笑语,仿佛另一个世界。

      许久,朱翊钧的眼珠动了动,转向母亲。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母后……”

      “疼吗?”李明徽问,手指轻轻拂过他冰冷的额发。

      朱翊钧点点头,又摇摇头。疼,但不知道哪里最疼。伤口疼,心口也疼,脑子里更是一团混沌的、冰冷的疼。

      “那些人……”他艰难地说,“那些织户……他们恨张先生,恨当官的……他们,想杀我。”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李明徽的声音很平静,“他们只知道,你穿着好衣服,看起来像‘官’,像‘老爷’。而他们的织机棚子被拆了,有人告诉他们,这是‘张阁老的新政’逼的,是‘朝廷’逼的。他们走投无路,满腔怒火,需要一个人来恨,来杀。”

      “可张先生……是想救他们的啊……”朱翊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我……我也是想……我南下,我看那些,我记那些……我以为我懂了,我以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可他们……他们捅我……”

      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微微的颤抖,牵扯到伤口,疼得他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重伤却不知伤在何处的小兽。

      李明徽没有阻止他哭,只是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皇儿,”等他哭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这一刀,你看清了什么?”

      朱翊钧茫然地看着她。

      “你看清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苦,都值得同情;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感恩;不是所有的‘民’,都是你想救的那种‘民’。”李明徽一字一句,像刀子,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有些人,就是愚昧,容易被煽动,只看得见眼前一寸的得失,分不清谁是真正给他们活路的人。他们的恨,他们的刀,往往最容易被真正的敌人利用,来对付像你、像张先生这样,真正想做事的人。”

      “那……那我该怎么办?”朱翊钧哽咽着,“就不救了吗?就当没看见吗?”

      “救。”李明徽斩钉截铁,“但你要知道,你救的是这个‘国’,是大多数人的‘将来’,是那条能让更多人活得好一点的‘路’。而不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被仇恨蒙了眼、甘愿当别人手中刀的人。”

      她擦去他脸上的泪,目光如古井深潭:“张先生不知道会挨骂吗?他知道。他不知道会被人恨之入骨吗?他知道。可他为什么还要做?因为他算的,不是今日这几句骂名、这几把刀子。他算的,是十年后、二十年后,这天下能不能少一些卖儿卖女的人,这国库能不能多一分赈灾的银子,这边关能不能多一支能打仗的军队。”

      “今天伤你的,是那把刀。但握着刀把的,是躲在后面的人。你要恨,要记,要算账,得找对正主。”李明徽握紧了他的手,“若你因为这几把被利用的刀,就怀疑自己走的路,那才是真的输了,真的对不起张先生,对不起这一路你看到的那些真正在咬牙活着、等着一点希望的人。”

      朱翊钧呆呆地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但眼神里的空洞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

      委屈还在,心寒还在,那份被自己“想拯救的人”背叛的刺痛,恐怕会留很久很久。

      但母亲的话,像一根钉子,把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狠狠钉回了原地。

      他救不了所有人。

      他甚至可能会被想救的人伤害。

      但……那就不救了吗?

      他想起沈知县平静的脸,想起张居正密信上力透纸背的字迹。

      路,还是得走。只是从此以后,再看这世间百姓,他眼中将不再只有单纯的怜悯。他会看到苦难,也会看到愚昧;会看到坚韧,也会看到易被煽动的仇恨。

      这才是真实的“民”。

      这才是他将来要治理的“天下”。

      肩膀的伤口又传来一阵锐痛,他闷哼一声,却自己咬紧了牙。

      “母后……”他闷闷地问,“儿臣是不是……太没用了?这就受不住了……”

      “胡说。”李明徽松开他,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我的皇儿,千里南下,见过民生多艰,挨过宗室冷箭,今天又挨了这么一刀,流了这么多血,还能坐在这里问出这句话,已经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孩子了。”

      她捧着他的脸,目光温柔而坚定:“没人要求你立刻就想通,立刻就不难受。张先生花了二十年才走到今天,你才走了几天?允许自己难过,允许自己委屈,但是——”

      她语气一转:“不许停在难过里。缓过来之后,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这江山等着你,张先生等着你,那些真正明白事理、指望着新政的百姓,也等着你。”

      朱翊钧看着母亲,泪水渐渐止住。心还是堵得慌,还是又冷又空,但好像……裂开的缝隙里,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知道母亲说的对。

      但他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冰冷的现实,去安放心里那份被背叛的刺痛。

      “母后,”他哑着嗓子说,“儿臣……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李明徽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替他掖好被角,无声地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屋子里彻底暗下来。只有窗外透进的、扬州城永不熄灭的灯火微光,朦胧地照在床前。

      朱翊钧侧过身,蜷缩起来,面对着墙壁。

      脸上的泪痕慢慢干了。

      左肩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清晰地提醒他今日发生的一切。

      而心里那个被捅出来的窟窿,灌满了冰冷的夜风,却也在这疼痛和寒冷中,被迫开始艰难地、缓慢地重塑形状。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但碎了之后,是用泥浆勉强糊上,还是在废墟里炼出更坚硬的砖石,重新砌起一座不一样的心防,那是他自己的事。

      夜还很长。

      扬州城的繁华与他无关。

      而少年的成长之痛,在这一夜,才真正开始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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