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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业寺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保全徐惠。
我坐在前往感业寺的马车上颠簸,车队中女子啼哭声不断,仿佛奏着哀乐一步步走向寂灭,为一个陌生的“丈夫”殉掉一生。我呆滞地困在先帝未亡人的桎梏中,哭都哭不出声。徐惠就这么走了,只剩下我。她用那根悬在梁上的白绫抽走了我的灵魂。徐惠那么好。她是用规范典籍浇灌出来的大家闺秀,先帝赞赏的贤良淑德,她为什么还是被逼死了?她才二十三岁。
我掀开车帘,马车已经离开长安城区,宽阔的道路两旁群山相对,不闻人声。快到了吧?我闭上眼倚靠在车壁上,眼前不断浮现出徐惠的音容笑貌。她教我写字、看着我骑马、坐在床边柔声宽慰我……她说她会护着我的……她送《女则》给我,她手里做着针线活,我读完书赖在她的膝头,我们无忧无虑地闲谈、饮茶、赏花……
那时候,我问她,“姐姐,你知道我读完《女则》后最敬佩的女子是谁吗?”
她手中绣着牡丹,笑言,“是谁?”
“是长孙皇后。从她对历代奇女子的推崇与见解可以看出,长孙皇后本人心志高远,眼界开阔。只可惜她纵有治国安邦之才,也只能退居幕后,她的见识才干只有通过辅佐圣上才能显露出一二分。”我答道。
徐惠不以为意,“这已经很好了。长孙皇后嫁给圣上,如同千里马遇到伯乐,所谓才干学识也有了些许用武之地,贤妻良母的典范被天下人称颂。若是嫁给普通读书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能一辈子藏拙喽。”
我不服气,“这不公平。男儿可以出将入相做一番事业,女子却必须沦为他们的附庸。难道身为女子是一种过错吗?”
“世道如此,又怎么能是你一个小女子抵挡得了的?”
“世道如此,并非天道如此!即便天道也是如此不仁,硬要苛待女子,我武媚娘也从不信天命!”
……
念及此,我已潸然泪下。徐姐姐,纵然被世道抛弃,也不能被世道击败!哪怕真的要在感业寺凄苦一生,我们至少还有彼此,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李治知晓徐惠身死后很惭愧,对外宣称徐充容自先帝殡天后哀慕成疾,不肯服药只求早侍陵寝,特下旨追封为贤妃,准陪葬昭陵。事已至此,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兑现对我最后的承诺。
生荣死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徐惠最后想要的体面。对我而言,活着,至少要活着!
新帝登基大典,长安城礼乐齐鸣,隔着重重叠叠的远山和云雾依然隐约可见都城繁华。登基大典后,李治依例要登临城楼接见各国使臣和长安的百姓,他登高眺望,坊市间人流如梭,到处张灯结彩,长安城里定是千家万户都涌上街头共襄盛事。他眺望远方时,会不会想到远方有他再也望不到的媚娘?
感业寺的钟声不合时宜敲响,前方有人高喊,“新皇登基,恩泽万民,特御赐感业寺斋饭共庆盛典!新皇登基,恩泽万民,特御赐感业寺斋饭共庆盛典……”混杂着年轻女子的哀嚎,一下一下咣咣的砸在我的身上。寺院中已经摆满了御赐的食物,老姑子正在向前来宣旨的内官赞美皇后贤惠仁德,百忙之中还记得恩及方外之人。
我们下车,鱼贯进入殿宇,列队等候。前方高唱姓名,点到的人就跪到佛前进行剃度。仪式与我们当年进宫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品阶低,轮到我入佛殿时殿内早就乱成一团。昔日宫廷柔弱的贵妇人们哭喊挣扎,或满殿奔走躲避剃刀,或者几个壮汉押着剃头,一刀下去切断青丝,刀片一不小心就划破皮肤,满地的秀发与零星的血滴,屠宰场一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挣扎哭闹是最没用的。我行至佛前跪下,佛祖法相庄严,佛身建的高大却瘦骨嶙峋。释迦摩尼本是西方的王子,苦修六年终在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我闭上眼,乖顺地微微低头,只听见头顶上剃刀刷刷的声响,和割草一样……
太极宫中,我押对了宝却信错了人。如今,作为一枚弃子宫中数年经营皆付诸东流,此生最大的可能就是老死在感业寺中。李治拒绝庇佑我留下,他一脚把我踢出了他的天地。新帝登基只是开始,李治不是什么良善仁弱的君主,相反他胸有大志,接下来他要面临最难最凶险最棘手的局面,直面他的舅舅、他的妻子、他的手足兄弟……从门阀贵族手中夺取权力,乾纲独断。况且他还有后宫三千,不缺我武媚娘一个。说到底在李治心中,到头来我不过还是个卑下宫人,一个略有些胆识罢了的玩物。
《女则》中有一则故事,春秋吴越之战,美人西施当为首功之臣。但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不仅不能封侯拜相,还惨死于战乱之中。君王不能被历史书写成靠利用和牺牲女人复国。在大人物眼里,一枚棋子的作用再大也只能说明下棋人的高明。越王勾践伐吴后只会归功于自己卧薪尝胆,而西施是污点一样的存在,她必须在吴国城破的那一刻立即消失……
终于,凉风飕飕,前尘往事伴着三千青丝落尽。受戒完毕。我猛一睁眼,不,我武媚娘绝不会成为下一个西施!一念三千,百界千如。既然佛法无边普渡众生,既然肉体凡胎可以立地成佛,那么有朝一日我也会端坐在佛台之上,受万世香火。
“我想去拜见薛太傅。”我对身旁的小尼姑说。
“薛氏法号净心,明空师傅这边请。”小尼姑为我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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