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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送印
宋敬原进门,先对鱼池照了个镜子,在水里把路拾萤抹在眼角的“眼影”洗净,也不怕毒死他师父那一缸宝贵的锦鲤。又摘下项链、耳夹藏进口袋。一转头,问笼子里的大咕:“你看我像去过酒吧吗?”
大咕“咕”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又“咕咕”了一次,十分阴阳怪气。
宋敬原骂了一句废物,一狠心,硬着头皮往屋里进。
果然被宋山逮了个正着。
宋山没睡,拢袖坐在灯下,面前是一沓秦权拓片,听见声,打眼看他,嘴角微微一勾,问不是和同学排练,怎么,是练酒吗,所以要到酒吧里去?
宋敬原时常怀疑他师父也是属狗的,可以直接去海关工作。
他还能说什么?他有说谎的胆子吗?宋敬原张口就来,把“师父我错了”这五个从小说到大的字念了一遍,又害怕这句话宋山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产生免疫,立刻把路拾萤搬出来当挡箭牌,指责是路拾萤歪理太多。
宋山只听他说,一声不吭,笑嘻嘻地看着他。宋敬原给他看的背后发寒,声音渐渐低下去,到底不敢说了。宋山这才回过头:“他带你去你就去,你没长腿?”
宋敬原没吱声。毕竟他师父说得对,路拾萤喊他去,他大可以不去。可是因为这个人是路拾萤……
宋山又说:“喝了多少?”
宋敬原说只喝了茶。
宋山一头雾水:“哪来的茶?”
宋敬原如实相告,宋山气得哭笑不得:“他骗你,你还蒙在鼓里。你以后别说是我的徒弟,我没教过这种笨蛋。”
宋山到底让他把戒尺拿过来,在右手心抽了十下。一点没留力气,宋敬原委屈巴巴地看人。宋山骂他:“写字的时候想想,长长记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你知道会遇到什么人?”
宋敬原说不敢了,保证没有下次。宋山这才收起拓片,起身关灯,黑暗中搭上宋敬原肩膀:“看不清,带我上去。”
借着一点月光,宋敬原忽然看见宋山耳边两根白发。才想起他师父也快四十的人了,却为了等他回家熬到深夜。宋敬原愧疚得心头发酸:“师父以后不要等了。”
宋山不领情:“你还想有以后?”
宋敬原当即收声,送宋山到门口。宋山回头:“你困吗?”
……其实不太困。酒精兴奋,宋敬原还有点上头。
他没说话,宋山也看出来。这小孩儿脸红的跟桃子似的,烦人。宋山就说:“去,写三张曹全,别让我挑出刺来,就姑且饶了你。有意见现在说。”
宋敬原敢怒不敢言:“没有。”
宋山又说:“明早上学前放书案上。”
“师父,已经两点了。”宋敬原终于垮了脸。
“那你最好少废话,”宋山冷笑,“罚薄不慈,为了你好。有什么不高兴的,明早上学时找路拾萤算账,反正是他带你去的。”
宋敬原第二天杀气腾腾地带着黑眼圈去取路拾萤的狗头。
之后几天,乐队又合了几次,比之前好得多。去了一趟酒吧回来,宋敬原就像是开了窍。拨弦有力,声如雷霆,一把传统民乐器,奏出现代音乐的千变万化。
唯一叫阮鹤年奇怪的,就是宋敬原弹琴时脸上总是微微红。问宋敬原是不是热,可以把空调调低点。宋敬原一哑,推辞说只是过敏,转过头却瞪了路拾萤好几次。路拾萤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位少爷。
排练成功,路拾萤终于不必再听辛成英在耳边嗡嗡叫,心满意足,只在辛成英大声朗诵《茉莉花》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他也识趣,不再去找宋敬原的麻烦,几次好心将英语作业搁在对方桌上,留下一副字条:想听《十面埋伏》。
宋敬原抛来纸球:我看你像十面埋伏。
这几天,路拾萤常常一下课就没了踪影。
他不在,宋敬原身心舒畅。和辛成英偶尔去吃红糖冰粉时提起此事,辛成英一边“吸溜”一边摇头,说路哥好像找了一份小时工,一放学就去做奶茶、补轮胎。宋敬原后来仔细一瞧,路拾萤手上确有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也没多问。
路拾萤准时上下学半个月,让明晁十分欣慰,结果第三个周一立刻变回原形,连续迟到三天,让七班的班级评比重新回归倒数第一。路拾萤被抓去办公室问责的时候,宋敬原正在罚抄英语课文。听见明老师咬牙切齿,问路拾萤为什么迟到。
路拾萤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啊?这不是钱攒够了吗。”
整个办公室只有宋敬原听懂了:原来这孙子打工是要买电动车,买完电动车,又恢复到从前先送喻寰去戏剧院上班,再回过头来视到校时间于无物地上学。
理由是“亲妈比较重要”。说的也确实没错。
周三最后一节课向来是考试。
江都二中抓的不严,课业轻松,每周的小测只是想督促学生好好学习,别玩太疯,却往往让改卷老师被这帮熊孩子的答题水平气到高血压病发。
宋敬原不擅计算,一场数学考下来,头晕眼花。辛成英更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拍即合,到后门买烧麦吃,权当补脑。
辛成英鸡贼,连连喊热,去茶水铺买冰饮,留宋敬原一个人在二中后门排烧麦,宋敬原排得头脑发晕,正心烦气躁时,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宋敬原更没好气:“干嘛?拍脏了你给我洗?”他还记仇路拾萤在酒吧骗他长岛冰茶无酒精的混账事。
而路拾萤已经习惯了少爷对自己没什么好气:“给你。”
宋敬原眉头一皱,张嘴就来:“你又收了什么破烂给——”结果“我”字还没出口,眼睛直了。
那是一颗品相一般的芙蓉寿山石,但红白交融,合为一体,不分你我,色泽艳丽动人,价格该也不低。而最令人惊艳的,是路拾萤取法《王子午鼎》的鸟文字体,左朱文、右阳文,刻了“宋敬原印”四个大字。鸟翅腾飞、鸟头雄昂,别有气势;边栏方正,微微作古;边款尤其别出心裁,竟将《中山王方壶》局部刻入其中,细细雕琢虎头为饰。
整个姓名印,印字主体是鸟虫文,高贵华丽;边款是金文,飘逸庄重;篆刻者用了十成十的心思,才得此良品。
宋敬原一怔,抬眼看路拾萤:“你做的?”
路拾萤给他看自己指腹密密麻麻的刀疤:“还你南红玛瑙的人情。这颗芙蓉不值钱,我只好亲自上手给它升值。看看,能入您的眼吗?”
宋敬原烧麦也没顾上吃,捧着印章一路飞回蓬山路。进门就冲上阁楼,宋山险些以为他在外面干了杀人犯法的事情。
鸟书又名鸟虫篆,是春秋以来便有的一种古体,近似美术字。题字者,以鸟形入字,或将笔画扭曲为鸟首、眼睛、翅膀与尾羽,或直接在字上添加鸟形纹样,笔画细长,变换丰富,形状繁复,难以辨识,故而有华丽的美感与神秘的气质。
这颗寿山芙蓉鸟书姓名章石体莹润,色泽饱满,光感通透,再配以鸟虫文,灯下欣赏,如烈焰中的一块美玉。
宋敬原把玩许久,爱不释手。以至于宋山喊他吃饭时,磨磨蹭蹭才肯下楼。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名章不肯放下。
宋山瞧见了:“你要给我炫耀就快点。”
宋敬原第一次收到除宋山、苏柏延以外的人赠与印章,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脸上的眉飞色舞已经到了招人烦的地步。宋敬原伸来手。
宋山拿过,对着光看:“楚金鸟虫。浊芙蓉。分朱布白也花了心思。就是刀太笨。谁送的?”
“路拾萤。”
宋山便一怔:这枚印章本是下品,因为篆刻者是新手,技艺不精,刀法生疏,细长的笔画中甚至偶有断笔。可以路拾萤的年纪、阅历、入门长短而言,已是不易。
于是宋山又多瞧了两眼。这两眼,宋敬原却坐不住了,又不好伸手抢:“有那么好看?还我还我。”
宋山偏偏把印章一握,拿的离宋敬原好远:“我送你的东西丢了,也没见你这么着急。”
宋敬原争辩:“这是路拾萤的。”
“哦,”宋山点头:“路拾萤就是宝贝。”
宋敬原一下没找出反驳的话,因为他确实挺宝贝这枚印章的。但把路拾萤等同于宝贝,宋敬原心里觉得怪别扭。
他匆匆扒拉两口饭,仗着这两日长个儿,手一伸,抓起印章就跑。一晚上不敢多看。等到好不容易写完作业、练完琴,躺在床上,心里痒,才又掏出来借着月光爱抚。
路拾萤是特意讨他欢喜的。
上回抄校规时,路拾萤多嘴问他平时练什么体,宋敬原告诉他先写的篆,转隶,再入行,又通了楷,唯独不敢写草。但是最喜欢篆。然后路拾萤这回就特地选鸟虫文讨他欢喜。
路拾萤当时问他为什么先写篆,宋敬原给他讲,是因为篆书笔画单纯,婉转流动,笔画饱满,有浑圆的立体感与动势,宋山特地要他先打基础。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许多人练习都从“永”字起,以楷书入门。小时候还被人笑,说你写的中国字怎么会拐弯,波浪线似的,回家向宋山闹,要改唐碑入楷体。当时宋山根本不理,是苏柏延把他抱到一边,给他讲书法史,才知篆是根源,笔法力道尽在圆润笔画中体现。楷体虽同为正书,难免去古,练久了,不易体悟篆隶笔意,是宋山的良苦用心。于是没再闹过要改体。
后来学的深了,被宋山带去看碑看拓,看铜鼎、龟壳上的金文甲骨,终究被篆体奇绝流畅的线条迷住。到现在也最喜欢篆书。
宋敬原心想:小王八蛋,别的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正在心里蹬鼻子上脸地骂路拾萤,手机一震,路拾萤心有灵犀似的发来微信,问:宋老板喜欢吗?
宋敬原下意识想说喜欢,差点回复,又觉得不够矜持,一时间就犹豫起来,斟酌词句。
而这时,路拾萤恰巧得寸进尺,又发来消息:我不想听《十面埋伏》,太吵,天气凉,你给我弹《月儿高》。
宋敬原回复:走刀太笨,断笔太多,也就冲着鸟虫好看,差强人意。
路拾萤发来一个掉眼泪的表情。
宋敬原冷笑一声,把手机关了。
可一闭眼,就想起路拾萤发来的那张表情包:一只小奶猫泪眼婆娑地看人,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于是又想起路拾萤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他对着月光树影大眼瞪小眼半天,到底良心难安,睁眼打字:不会《月儿高》,换一个。
路拾萤看了三遍,终于读明白这是答应的意思,心花怒放,心里想:还好,他挺喜欢。
转念却在心里骂道:草,怎么这么别扭?属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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