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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白骨
洞房之夜寒霜降,红烛相隔两相离。
往事如风锥刺骨,人情似水覆轻舟。
徒送这卿卿性命,填了那一己私欲。
恐落尘土谁又知,一叹白骨皆成空。
红烛绰影,照的屋外喧哗一片,照的屋内寒凉凄切。
沈音离看着这布满红绸的屋子,喜烛,红帐子,龙凤锦被,如此华丽喜庆的屋子,唯有那案上的灵牌显得格格不入,甚为讽刺。也是,再过三日这里又该是通天的白色了,如此才是相配的。
沈音离褪下嫁衣,将它挂好,回到桌前将那本折子打开,可一展开,那个名字才入了眼心便开始隐隐作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翻了这一页。
这是个戏折子,共有九折,每一折都有个名儿,单是一看,沈音离便明白了,这是她与子舒的故事,从两人相识起,那一字一句,所发生的一点一滴都是往日的经历。
他说过的,他所写的从来都是真的,到了此刻才切身体会到,有些事发生在他人身上于自己终不过是个故事,听过便罢再难感同身受。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那所为的荒唐言皆是半生的心酸泪。
折子的最后一出便是《点红妆》,他想象着自己出嫁时的场景,对着铜镜梳妆的模样,一抿红纸点绛唇。
泪水自眼中滑落,在那唇字上晕开,倒像是一朵花一般,只可惜再无人赏。她多想告诉他,多想亲口告诉他,写的有多好,有多一字不差,想告诉他,那铜镜之中除了美娇娥还有他!与自己并肩而立!
沈音离掩面而泣,明明都哭干了眼泪,可似乎连血也化作了泪,拼了命的往外流不尽。
子舒都知道了,所以才将它全写了下来,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竟在拜堂之时便也意外得知了此事,在入了洞房前便看清了那些人丑陋的面目,独自站在堂中的自己,那一刻是多么的孤助无亲。
所以这故事并没有完,这后面之事也该由自己来补全。
沈音离取过纸笔,往后又写了两出,名为《冥亲》和《叹白骨》,将自己在拜堂时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死后对冯家的境况全写了下来。
有些事她不知道究竟会如何发展,可天在看,倘若当真都随了这恶人的心,让其逍遥于世,那至少这一纸黑墨就权当是自己最后的奢盼了。
沈音离放下笔,那一张写着《无悲》的纸,一道夹入最后一页中才合上了折子。
寒枝初添新雪衣,热灶喜迎暖金汤。
新人堂前拜天地,起身已过四十载。
儿女膝前争蜜糖,朱颜已逝鬓霜花。
与子执手常相伴,尔今青丝换白首。
生老病死人之苦,但求不悔更无悲。
一生漫漫岁悠悠,只争朝夕不负卿。
心里默念着这词,只可惜自己不善音律也不知该如何唱它,只能这般念着。
想来换做是子舒,应该会很好听吧,只是相识这么久,竟都还没听他开口唱过曲儿,还真是遗憾,待自己寻到他,可得缠着他先把这曲子唱了才行!
沈音离又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盖在这折子上再用茶盏轻轻压着。起身走到那案前,看了一眼那灵牌道:“我与你,此生无缘,却偏弄得此番境地,即便是当真葬在一块,你我也不相识,又怎会去到一块儿呢!”
沈音离自嘲的笑了笑,拿过一旁的红烛,吹熄了烛火,将那烛蜡拔掉,烛台子中间的尖峰立刻露了出来。
方才进屋之时,就从元慧娘口中质问出了合棺之日就在三日后,本就是个将死之人了,如今已拜了堂,于他冯家而言,早死晚死都无区别,不过是多放几日,再下葬罢了。
于沈家而言,自迈入冯家的门时自己便已经死了。
而于自己而言,与其在那棺中活活闷死,倒不如自己早做了断,还能早些去寻子舒。
沈音离想着嘴角含了笑意,将那烛尖对准了心口便刺了下去……
沈音离死后,人却是在第二日晌午才发现的,只因摆在门口的饭一直未动,还是苏萍命人推开了门才知道。只不过这新娘子没了,有别于其他,对他冯家而言还当真不是个稀奇事,只是命全府上下都瞒着不许外扬。
派人在那间屋子里放了不少的冰就给锁上了,直到下棺才将人运出,草草换了身新的嫁衣便入塟了,此后也从未再开过那屋子,里头的东西丝毫未动,连同那一件红嫁衣就这么封了几百年。
据说是与那屋子里桌上的一张纸有关,有人瞧见了,上头写着:吾今离去,却心有不甘,此处旁人勿扰勿动,他日吾归方能相安!
人心使然,不过是一句话,但落在亏心人眼中,那便如下了咒般的灵验,不敢有一丝僭越。
再之后的几年里,朝廷下了令禁止官员与商户往来,禁止其兼营商业,那些大商户身后多半都是有官府庇护,如此一来断了不少的商路。
这冯嗣昌经的是盐商,所受的影响更甚,手中的盐快堆积如山,这光光宁德城的人哪需要这么多的盐,可这其他城,如今官员不管,各地的小盐商又借此争相而起,要想压住他们便又该投钱,如此一来所获之利少之又少。
后来这宁德城又突发疫病,像是这河道水井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病了不少的人,好在虽是严重但也不至死,可总有些身子本就虚弱的就没能挨过,就像那元慧娘,好不容易说成了一门亲事,结果染了这疫病,又牵出儿时的旧疾,日日咳血,人瘦得跟个纸片似的,什么也吃不下,病也好不了,竟活活饿死了。
而冯家唯一的次子冯景深也染了疫病,连着烧了好几日,人都险些烧坏了,看了不少的郎中,眼看着病情好转了都能下地了,偏偏在庭院中遇到一只很是漂亮的夜莺非要去抓,结果又着了风寒,终是一病难起。
那冯夫人苏萍眼睛都快哭瞎了,冯家老爷见她这般模样,想着带她一并出门去谈生意,也免得在家日日触景伤情。
谁知那日一去二人就再未回来,听说是途中遇了马贼,这么些年国泰民安的,贼寇也日渐的少了,可偏叫他们遇上了几个从其他城跑来的马贼,本也不过是想劫个钱,谁料那马受了惊,竟直冲冲的向悬崖奔去,这才落了个双双坠崖。
自此后,这冯家也就彻底是败落了,下人小厮将府中能拿的都拿尽了,唯有那间屋子没一个人敢动。
沈家听闻此事也是唏嘘不已,好在这几年,冯家倒是守约给了不少钱两,沈白医治的钱也有了,二人也能过个舒坦的日子。
可这世间偏就有这样的人,即便吃穿不愁,却也难改这本行的脾性,隔三岔五的还是要去出海打渔。若说按他沈天雷打了一辈子的渔,什么风浪没见过,可这时候到了,人能所及之力又怎么能与天抗衡呢。
贾慈听闻沈天雷落了海没能回来,当场就昏了过去,她身子本就弱,此前又因疫病刚好,多少也落了些病根,如今又是伤心过度,竟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也要去寻他丈夫而去。临终之前将沈白托付给了余家阿婆,这才让这孩子不至于落得双亲亡故没人照料的下场。
这离沈音离死后前前后后也不过是三五年,元慧娘没了,沈家没了就剩一痴儿,冯家也没了。
若说真没什么联系也都叫人想出些什么联系来了,一说是那沈家女儿含恨而死,下了咒;又说是那蒙冤而死的易公子,回来寻仇的。总归这世间的错事,对也好,错也好,只要是心里认定了,那便是错了,能推得也只有那些个再无法张口之人。
再往后,时间久了,慢慢的便也淡忘了,什么沈音离,什么易子殊,还有那冯家、沈家都像是个活在故事中的人,只要不提起,那与不存在并没什么两样。
这宁德也依旧如以往的百年一般宁静,城中百姓安然,四季更迭,孩童的喧闹之声,妇孺的惬谈之声,都将那城北一角嘤嘤哭啼之声遮盖了去。
谁也不知道,哪家的女儿被强行下了棺,那哭声就这么掩埋在了沉闷的棺中,任那黄土一寸一寸的将木棺藏入深土之下。
哀乐响起,划破了整个天际,似乎要将那湛蓝的天都扯出一道口子来。
那一刻,或许,谁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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