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十三州

作者:奎尼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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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庙禊帖


      月色被层云遮去大半,只漏下几缕模糊的清光,勉强描出毗陵文庙飞檐的轮廓。

      夜很深了。

      庙门紧闭,白日里的香火气早已散尽,风穿过古柏,沙沙的,沉沉的。

      疏影牵着清涟,从西墙一处低矮的角落飘然落入院内。

      落地时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清涟被她揽在身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周身的警惕。

      文庙很大。

      疏影没往前头有光的地方去,径直转向后院最暗的一处院落。

      她的灵识早已探明——所有不对劲的气息,都像水一样,悄悄流向了那里。

      那是间很旧的偏殿,门上的漆斑斑驳驳,匾额的字也看不清了。门虚掩着,里头黑漆漆的,没有灯,飘出一股旧书卷的气味,混着一点滞涩。

      疏影在门前停住,没立刻进去。

      她松开清涟的手,玄色衣袖轻轻一拂,几道更浓的影子便从她脚下淌出去,贴地游走,钻进了门缝。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

      “没人。但有东西。”

      她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

      吱呀一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殿里比外面更暗。

      月光只能从高窗漏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有灰尘浮动的痕迹,正中只有一方古朴的青石祭坛。

      坛上空空如也,没有供品和香炉,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卷深青色的帛书。

      那帛书看起来很旧了,颜色沉黯,不沾灰尘。它就那么躺着,好像已经在这里躺了很无数岁月。

      清涟的目光一碰到那卷帛书,心口便动了一下,产生出一种细微的共鸣,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被拨动了。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

      疏影伸手虚拦。

      她感知得更为清楚……祭坛周围绕着一股庞大而古老的约束之力,像一个框子,此刻缠着几缕熟悉的阴冷浊气正啃着框子本身。

      清涟也感觉到了。

      她停在祭坛三步外,凝神去看。

      这次她看清了,帛书卷轴末端露着两个小字,是古篆——《禊帖》。

      “禊帖……”

      她轻声念出,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闻心斋藏书阁里那些记载。

      隐约记得,临行之前好像在哪本旧札记里看到过,百年前毗陵灵脉出过事,后来平息了,据传和一位隐修的儒家高士有关。

      难道……

      她正想再靠近些,疏影侧耳,眸光一凛,瞬间移到了她身前,玄袖扬起,一道暗影屏障无声地立了起来。

      几乎同时,殿内四个角落的阴影里,亮起了四点幽幽的绿光。

      是四双眼睛。

      四个穿着暗纹布衣,腰间佩着缠丝玉佩的人,从阴影里浮现,无声无息地把她们围在了中间。

      他们周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又阴又寒,和云绮阁那些被污染的蚕丝一模一样。

      为首的是个女子,穿着素色深衣,身形清瘦,面容沉静,眼神像古井一样沉寂。她的目光扫过疏影,在那双深邃的妖瞳上停了停,然后落在清涟身上,在她腰间隐约露出的闻心斋符袋上多看了一眼。

      “今夜文庙闭静,二位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疏影没回答,只是把清涟更严实地护在身后,周身暗影流动。殿里的气氛绷紧了,那四个人身周的浊气也隐隐躁动起来。

      清涟从疏影肩后看出去,目光扫过祭坛上那卷《禊帖》,又看向眼前这位气息沉静,颇有书卷气的女子,一个荒谬又逐渐清晰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按住疏影绷紧的手臂,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疏影眉头一皱,想拉她回来,清涟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地迎向那女子。

      “阁下在此,并非为了毁坏这《禊帖》,而是在……加速它的消散,对吗?”

      女子讶异。她沉默地看着清涟,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闻心斋的小辈,竟能一眼看破至此?”

      “并非看破,只是感觉。”清涟指向祭坛,“这《禊帖》上的力量,浩瀚中正,是儒家浩然之气,它在镇脉,也在锁脉。而你们引来的浊气,看似侵蚀,实则是以毒攻毒,想提前瓦解这份镇压。因为这份镇压,就快锁不住底下即将暴走的灵脉了,对吗?”

      她每说一句,女子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另外三个人也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你说的不错。”女子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疲惫和无奈,“百年之期将至,《禊帖》之力已如强弩之末。当年师祖以毕生修为合文庙千年文运,强行将暴走的毗陵灵脉纳入礼之框架,是为救急。然框架终是框架,可束一时,难束一世。百年禁锢,灵脉不得舒张,郁结反噬之力,已远超当年。”

      她看向那卷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帛书,眼神复杂。

      “若待其自行崩解,灵脉爆发将如山崩海啸,毗陵乃至运河沿岸,皆成泽国。我等所为,不过是……在堤坝彻底溃塌前,先行凿开一道可控的口子,引洪缓泄。浊气蚀典,虽险,却能争取时间,引导灵脉在相对可控的情形下,寻得新的平衡。”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看向清涟。

      “你们一路所为,我等亦有耳闻。蠡湖疏导,云绮净丝,皆是修补之道。可若屋梁已朽,根基已腐,修补又有何用?不过延缓倒塌之日,徒增更多变数。”

      她的话语中是近乎偏执的笃定,殿内另外三个人也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疏影看着对方,开口道:

      “运河源头投毒,也是可控?云绮阁织女昏迷,也是缓泄?”

      女子面色一白,沉默片刻,才道:

      “……任何变革,皆有代价。浊气虽可控,亦有外泄之险。此非我等所愿,却属无奈。至于云绮阁……”

      她看向清涟。

      “若非姑娘以奇术净化丝灵,反促其新生,那些织女恐仍昏迷。某种意义上,姑娘的修补,与我等的破立,在那一刻,反而阴差阳错,达成了一种……结果上的互补。”

      清涟怔了。

      她想起云绮阁中,她正是引导丝灵“自我排斥”浊灵,方获成功。那并非简单的覆盖修补,确实蕴含着一种“破而后立”的意味。

      殿内安静下来。

      只有《禊帖》之上被浊气侵蚀的地方,发出细像冰面慢慢裂开的滋滋声。

      古老的浩然之气和阴寒的浊气彼此消磨,那卷深青帛书的光泽,正一点点暗下去。

      清涟的目光久久落在《禊帖》上。

      血脉深处的共鸣感越来越清晰,她不再犹豫,绕过疏影试图阻拦的手,径直走向祭坛。

      “清涟!”

      疏影低唤,却见她脚步坚定。

      那四个布衣人瞬间绷紧,浊气涌动,似要阻拦。女子抬手制止了他们,紧紧盯着清涟的背影。

      清涟在祭坛前站定,伸出手虚虚悬在《禊帖》上。闭目凝神,指尖流转织梦之力,细细感知那份已经开始出现无数裂痕的古老框架之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

      她看见了。

      在《禊帖》那已经开始散开的浩然之力深处,在无数符文的密网中央,亮着微光,像是一个标记,一个等着人来接的手势。

      百年前那位儒家修士,在耗尽修为锁住灵脉的时候,早已想到了百年后的今天。他没留下修补的方法,也没留下对抗后人的手段。

      他留下的是一个位置,一个承接的接口。

      他好像在说:框子总会坏的,真正的“礼”在于怎么传下去,怎么渡过去。

      清涟睁开眼睛。

      她明白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灵丝流淌出来,像最轻柔的蛛丝,朝着《禊帖》探去,沿着那道隐藏的坐标,轻轻地搭上了那股即将溃散的浩然之力的末梢。

      天青灵丝亮起光华,那股庞大却已开始逸散的浩然文气,像找到了家的孩子,顺着灵丝架起的无形小桥,缓缓流向清涟,促成一种水到渠成般的接纳。

      她感受到古老文脉的厚重,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眷顾与无奈。

      她用自己那点织梦之力,给这份就要散掉的力量,找了个能安安稳稳落脚的地方,成了一座桥,连接起旧秩序的尾声和新秩序尚未开始的序曲。

      祭坛上,《禊帖》的帛书自己慢慢卷了起来。上面的光飞快暗下去,最后化成一捧灰,轻轻落在石坛上。

      缠绕其上的浊气也像失去了目标,茫然地飘散了几下,消失在空气里。

      毗陵地底下,那股一直几乎要冲出来的灵脉此刻忽然静了。像发疯的洪水终于找着了新河道,虽然还在流,却没了那股要毁掉一切的狠劲,安安分分地往该去的地方去了。

      殿里所有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份变化。

      那四个布衣人脸上露出震惊,为首的清瘦女子死死盯着清涟,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深深看了清涟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后敛衽,对着清涟,也对着那已化作尘埃的《禊帖》原处,郑重地行了一礼。

      行完礼便转身离去。另外三个人紧随其后,四人的身影像来时一样,没入殿角的阴影,消失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疏影和闭目立在祭坛前,周身青光未散的清涟。

      疏影走到她身边。

      感觉到清涟身体里正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古老的文脉和她的织梦灵韵慢慢融在一起,生出一种更稳当的根基。

      过了好久,清涟身上的光才渐渐收拢,她慢慢睁开眼睛,好似有流光一闪而过,比以往更为沉静通透。

      “她们走了?”

      “嗯。”

      疏影应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清涟转头看向空荡荡的祭坛,低声道:

      “她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只是……她选择了做凿堤的人,而百年前那位前辈,选择的是……留下渡口的位置。”

      她脸上露出些说不清的神色。

      “疏影,你说……我们这一路所遇的破坏,若细究其里,是否都可能藏着另一番模样的拯救?而我们自以为的正道,又是否一定通往唯一的答案?”

      疏影沉默了片刻,将清涟的手握入掌心。

      “路在脚下,不在口中。”她看着清涟的眼睛,“是正是邪,是破是立,走下去,方知尽头是何光景。”

      清涟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心凉凉的,却让人觉得安心。

      她看向殿外,天还黑着,但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浅浅的灰白。

      夜快到头了。

      她们的路,还有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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