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王冠

作者:廿八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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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的答案


      直升机的旋翼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扯着废墟小镇上空稀薄的空气,也将我们与那片刚刚经历血火、埋葬了晓慧姐最后身影的土地强行分离。巨大的噪音和剧烈的震动充斥着狭小的机舱,我和江月紧紧挨坐在一起,身上绑着陌生的安全带。她依旧在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仿佛我是她与这个疯狂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我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舱壁上,感受着那金属传来的、规律性的震颤。

      透过舷窗,下方那片曾经寄托了我们最后希望的荒废小镇,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缩小、模糊,最终化作一片灰绿色的、毫无特征的斑块,与连绵的群山融为一体。晓慧姐倒下的那个山沟,李叔誓死守卫的村口,都再也无从分辨。只有耳边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怀里妹妹压抑的、断续的抽泣,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机舱内除了我们,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沉默地坐在对面,战术头盔下的目光锐利而警惕,偶尔通过内部通讯设备简短地交流几句,声音被引擎噪音掩盖,听不真切。他们没有试图与我们交谈,只是保持着一种专业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戒备姿态。这种沉默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心安,至少,他们不像陈峰那些人,带着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飞行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下方的景色从连绵的丘陵逐渐变为相对平坦的、有着规则田垄和零星村庄的地带。最终,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一个规模不小的军用机场出现在视野里。跑道、机库、排列整齐的各类飞机,还有穿着统一制服地勤人员……一切显得井然有序,与靠山屯的破败、小镇的荒凉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直升机平稳降落在指定区域。舱门滑开,外面新鲜的、带着航空燃油气味的空气涌了进来。一名士兵示意我们解开安全带,搀扶着依旧腿软的江月,引领我们走下舷梯。

      脚踩在坚实平整的水泥地上,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远处有飞机起降的呼啸声。这里没有枪声,没有追杀,没有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安全了吗?这个词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脏,却无法带来任何实质的轻松。李叔和晓慧姐永远留在了那片大山里,这份“安全”的代价,太过沉重。

      我们没有在机场多做停留,甚至没有进入任何建筑物。一名肩章显示级别更高的军官迎了上来,与带领我们的士兵快速交接后,便直接引导我们走向不远处一架体型更大、看起来更能进行远距离飞行的军用运输机。它的机身同样喷涂着那只威严的银色鹰徽。

      登上运输机的过程同样沉默而高效。机舱内部空间宽敞许多,但陈设简单,两侧是坚固的网状座椅。除了几名机组人员,似乎只有我们两个特殊的“乘客”。我们被安排坐在靠前的位置。巨大的舱门缓缓关闭,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隔绝,机舱内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发动机启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比直升机更加震撼。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强烈的推背感将我们紧紧压在椅背上。然后,机头上扬,一种失重感传来,我们再次离开了地面。

      飞行变得平稳后,机舱内的噪音依旧很大,但相对恒定。江月可能是因为极度疲惫和情绪的大起大落,靠在我身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锁,小手还抓着我衣角。我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舱壁上那些看不懂的仪表和指示灯,脑子里一片纷乱。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像破碎的胶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滨河市夏日午后的防空警报,父母在混乱码头将我们推上轮渡时那绝望而眷恋的眼神,江对岸冲天的火光;北方流浪时刺骨的寒风和饥饿;靠山屯李叔家温暖的土炕,晓慧姐爽朗的笑容和那颗我没要的硬糖;军械库里冰冷的钢铁触感,李叔严肃的教导;最后是那个漆黑山沟里,晓慧姐决绝的背影和那声终结一切的枪响……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感已经彻底混乱。我转过头,看向坐在过道另一边、同样沉默着的一名随行军官(看起来比之前的士兵年纪稍长,神色也更沉稳),鼓起勇气,尽量提高音量以压过噪音问道:“叔叔……请问,今天……是几号了?”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静地回答:“四月十号。”
      四月十号。

      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然后沉默下来,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回溯。

      去年八月,那个闷热的下午,防空警报撕裂了滨河市的天空,我们被迫离开了出生的家,踏上了南逃之路。

      去年九月,在那个绝望的码头,我们永远地失去了父母,开始了孤苦无依的流浪。

      去年十月,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北方的北岭市,经历了露宿街头的寒冷和那场差点夺走我生命的袭击,最终被李叔带回了靠山屯。

      还是去年十月,我们到达了靠山屯,在那个大山环绕的村庄里,度过了大半个秋天和整个冬天,感受到了久违的、类似家庭的温暖。

      今年四月,就在几天前,枪声再次响起,靠山屯化为火海,李叔生死不明,晓慧姐为了掩护我们,永远倒在了那片山林里。我们再次失去了一个“家”。

      短短八个月。从夏天到春天,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乡村到这片未知的天空。我们像两片浮萍,被战争的洪流和莫名的追捕肆意抛掷,失去了几乎所有可以称之为“家”和“亲人”的存在。每一次以为找到落脚点,紧接着就是更残酷的破碎。这种循环往复的失去,让我对“安全”和“安定”这两个词,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怀疑。
      运输机的飞行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当飞机开始明显下降高度,并传来轮子放下的震动时,我透过舷窗,看到了下方完全不同的景象。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网密布、植被茂盛的平原,城市建筑密密麻麻,道路纵横交错,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这里是南方,真正的南方,是父母最初想带我们来的方向。

      飞机平稳着陆,滑行,最终停稳。舱门打开,一股温热、潮湿、带着植物清香和城市特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北方干燥冷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我们被带下飞机。脚下是另一个军用机场,规模似乎更大,远处停放着更多、更先进的飞机。阳光有些刺眼。

      安全了。我们终于抵达了战火似乎尚未波及的南方腹地。

      但是,我和刚刚被摇醒、依旧睡眼惺忪、紧紧靠在我身边的江月,都丝毫高兴不起来。内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沉甸甸的悲伤。晓慧姐再也看不到这片南方的天空了。

      在几名军官和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穿过停机坪,走向不远处的一排车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辆黑色轿车旁站着的那个人影上。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身的深色中山装,脸上带着那种我记忆深刻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和蔼却又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是周老头!
      那个在我童年记忆里,几次神秘出现在父亲书房,每次离开后都让父亲陷入长久沉默的周老头!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他微笑着,朝我们招了招手,动作自然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惊讶?是困惑?还是……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江月也看到了他,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小手攥得更紧了。

      引领我们的军官显然认识周老头,对他敬了个礼,低声说了几句。周老头点了点头,目光便落在了我们身上,那眼神依旧锐利,仿佛瞬间将我们这几个月颠沛流离的狼狈和内心的创伤都看了个通透。

      他缓步走过来,没有先说话,而是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却异常有力,那力道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稳定感,让我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在这种完全陌生、举目无亲的环境下,这个与父亲有着神秘联系的、看似位高权重的老人,竟然成了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还有一丝关联的浮木。

      “孩子,受苦了。”他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让我觉得这关切并不那么简单。

      我们被带上了那辆黑色轿车,内部宽敞而舒适,与李叔那辆破旧的卡车、颠簸的军用直升机形成了天壤之别。周老头和我们坐在后座。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汇入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繁华而陌生的南方都市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衣着光鲜,与滨河市和靠山屯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车上,周老头开始了他的“介绍”。他自称周守仁,今年六十二岁,是苍岚共和国生物研究所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没有说具体职位)。他语气平和地讲述了他与我父亲江远平的关系,说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重要的科研合作伙伴,在两人的合作一下,他们取得了许多重要的科研成果。

      “你们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科学家。”周守仁看着窗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毕生致力于一项关乎民族未来、甚至人类未来的前沿生物基因工程研究。在他……出事之前,他预感到可能会有危险,曾经郑重地委托我,如果有一天他和你们的母亲遭遇不测,一定要找到你们,保护好你们,将你们抚养成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变得更加深沉:“大半年多前,滨河市遭遇袭击,你们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们立刻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包括军方的情报网络和特种部队,一直在寻找你们的踪迹。可惜,北方战局混乱,信息不畅,直到最近才锁定你们在靠山屯区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让李卫国同志和他的女儿……”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适时地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父亲委托他照顾我们?他一直在找我们?这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让人有一丝感动。但是,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父亲书房里锁着的银色箱子,周老头每次来访后父亲的凝重……这些细节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无法完全相信这番说辞。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压抑在我心底太久、几乎要让我爆炸的问题:“周……周爷爷,那些人,陈峰他们,还有北方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抓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孩子啊!”

      这是我最大的困惑,也是所有悲剧的根源。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会被如此不惜代价地追杀?

      周守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审视。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在车舱内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你们不必知道这些,”他最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回绝,“这些事情太过复杂,也太过危险,知道得越多,对你们越没有好处。你们现在只需要知道,你们安全了,我会履行对你们父亲的承诺,照顾好你们。”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固执涌了上来。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我无法再接受这种被蒙在鼓里的状态。“我要知道!李叔死了!晓慧姐也死了!他们都是因为我们死的!我必须知道为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江月被我的情绪感染,又害怕地缩了缩。

      周守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评估我的承受能力,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城市的噪音作为背景。

      终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因为你们的基因,江辰。”

      我愣住了。基因?

      “你们的父亲,江远平,他所从事的最高机密研究,并不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周守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认知上,“他在你们出生之前,运用当时最尖端、也最具争议的技术,对你们的胚胎基因进行过极其精密的‘优化’和‘编辑’。”

      我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基因编辑?优化?

      看着我茫然的表情,周守仁进一步解释道:“简单来说,你们天生就与普通人不同。你们的基因序列中被植入了特定的‘标记’和‘强化片段’。这使得你们,以及你们未来的后代,将终生对目前已知的多种恶性疾病,包括各种癌症、免疫缺陷综合征(比如艾滋)等等,拥有近乎绝对的免疫力。这是你父亲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就因为他将这项成果运用到你们身上,他因此保受众人的批评与指责,甚至一度面临法律的指控。”

      终生免疫癌症?艾滋?我惊呆了,这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江月也似乎听懂了一些,茫然地看着周守仁。

      “但这还不是全部,”周守仁继续说道,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你们独特的基因结构,是一个无比珍贵的‘模板’和‘钥匙’。以你们的基因为基础,理论上可以逆向推导并开发出一系列……‘人类增强技术’。这可能意味着更长的寿命,更强的体能,更高的智力,甚至是对极端环境的适应能力。这代表着生物学的未来,代表着国家竞争力的核心,也代表着……某些敌对势力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夺取的战略资源!”
      我彻底懵了。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基因改造?免疫疾病?人类增强?战略资产?这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沉重的巨石,一块块砸在我十一岁(不,经历了这一切,我感觉自己早已不是十一岁)的世界观上,将它砸得粉碎。

      我一直以为,我们所遭遇的一切,是因为战争,是因为运气不好。我从未想过,根源竟然在我们自己身上,在我们自己都毫无所知的、最基础的生命构造里!爸爸……他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所以,”周守仁的声音将我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现实,他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严肃,“这一切必须绝对保密。除了极少数最高层级的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这既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保护这项关乎国家命运的技术。明白吗?还有你们两个,坚决不能把这些东西说给外人。当别人问到你和我的关系,你就说你是我的侄儿,明白?”

      我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同样一脸茫然、显然无法完全理解但被气氛吓到的江月,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沉重感包裹了我。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明白了,却又好像更加糊涂了。我们活下来了,但似乎卷入了一个比战争本身更加庞大、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
      车子驶入了一个环境优雅、守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小区,最终在一栋独立的、带着小院的三层楼前停下。周守仁的家。

      他带着我们走进这栋装修精致、一尘不染,却缺乏生活气息的房子。他指了指楼上:“给你们准备了房间,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好休息一下。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家?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

      我们的房间确实很好,宽敞明亮,有柔软的床,干净的被褥,独立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书桌和书架。一切都与靠山屯的土炕、流浪时的破庙和桥洞天差地别。

      我和江月默默地看着这个崭新的、物质条件优越的“家”,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这里没有李叔沉默却坚实的关怀,没有晓慧姐爽朗的笑声和温暖的怀抱。只有冰冷的墙壁,华丽的家具,和一个我们完全看不透的、自称受父亲委托的周爷爷。

      几天后,我和江月被安排进入了这座城市里一所设施很好的小学,插班继续我们中断已久的学业。我们穿上了干净统一的校服,背上了崭新的书包,走进了窗明几净的教室。

      周围是同龄的孩子,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个“插班生”,老师也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课堂上讲述的知识,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一切都仿佛在努力将我们拉回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轨道。

      但我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听着老师的讲解,思绪却常常飘远。我会想起滨河市课堂上窗外刺眼的阳光,想起靠山屯冬夜里晓慧姐在油灯下教我们认字时温暖的光晕。那些平凡的、曾经觉得枯燥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奢望。

      我知道,我和江月的身上,被强行烙印上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李叔和晓慧姐,让我们颠沛流离,也让我们此刻坐在这看似安全的教室里,内心却充满了无法驱散的迷雾和沉重。

      我们安全了,是的,至少在物理意义上。但我们还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仅仅为了考试分数和同伴嬉闹而高兴或烦恼吗?

      答案,似乎早已在那架飞越南方的运输机上,在那段关于基因的惊人揭示中,被注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成长,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将我们推上了一条布满谜团与荆棘的道路,而我们,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颗被迫早熟的心,沉默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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