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从春风楼回来的第二日，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却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静玉轩西厢房的灯却亮了一夜——那是沐兹的药房。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几种特殊的草木气息。靠墙的药柜从地面直到房梁，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标签：川乌、半夏、马钱子、断肠草……寻常的、剧毒的、珍稀的药材，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沐兹一夜未眠。

　　她穿着素色常服，袖子用绸带束起，露出的半截小臂莹白如玉，与手中捣药的动作形成奇异对比。石臼中的药材已被碾成细粉，她小心翼翼地用骨勺舀出一些，置于油纸上，凑近烛火仔细观察成色。

　　“小姐，您该歇息了。”青黛端着热茶进来，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疼道，“这些事不急于一时。”

　　“快了。”沐兹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却专注如初，“三皇子不会善罢甘休。胡大夫房间被翻，他必然怀疑到我头上。在他动手之前，我必须准备好自保的东西。”

　　她将几种粉末按特定比例混合，动作精准如秤量金银。最后滴入几滴无色液体——那是她从南疆商队重金购得的“幻心露”，能极大地增强药粉的致幻效果，却不会留下痕迹。

　　“小姐配的是什么？”云岫在一旁整理晾晒的草药，好奇问道。

　　“‘惊梦散’。”沐兹用特制的油纸将药粉包成一个个小包，只有指甲盖大小，“嗅入或混入茶水，半刻之内便会陷入昏睡，梦境纷乱如惊雷过境，醒来后只觉疲惫，记不起具体事由。对付那些来‘问话’的人，最合适不过。”

　　她将药包收进袖袋暗格，又打开另一个瓷瓶。里面是深褐色的粘稠药膏，气味刺鼻。

　　“这是……”

　　“‘腐肌膏’。”沐兹神色平静，“沾上皮肤，半个时辰内开始溃烂，若无解药，三日见骨。我用七步蛇毒、腐心草和几种矿石炼了三个月才成。若真有人想对我用强，这个够他们受的。”

　　青黛和云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她们知道小姐懂药理，却不知她已到了这般地步。

　　“不必怕。”沐兹看穿她们的心思，淡淡道，“这些只是防身之物。若非必要，我不会用。”

　　窗外雨声渐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雷。

　　沐兹走到窗前，看着被雨水冲刷的芍药花圃。那些娇嫩的花瓣在雨中摇曳，有些已经被打落在地——美丽却脆弱，就像当年的母亲。

　　所以她要让自己变得不脆弱。

　　“小姐，”云岫忽然压低声音，“暗香传来消息，说今早天还没亮，老爷就被召进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沐兹眼神一凝。

　　沐怀远被紧急召见？看来春风楼的事，宫里已经知道了。

　　“还有，”云岫继续道，“春风楼那边，三皇子下令彻查昨夜所有出入人员。咱们……会不会被查出来？”

　　沐兹摇头:“裴世子既然敢带我去，必有周全安排。他那个‘表妹’林月，此刻应该已经‘离开京城’了。”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无十分把握。三皇子不是蠢人，若真顺着线查，未必查不到蛛丝马迹。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撑着伞跑过来，脸色惶恐:“大小姐，老爷回府了，请您立刻去书房！”

　　来了。

　　沐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药柜最下层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挂在腰间。荷包里是几样应急的药物:解毒丸、止血散、还有一小包能让人暂时失声的“哑蝉粉”。

　　“青黛，你留在这里，把药房收拾干净，任何可疑的东西都收进暗格。”她低声吩咐，“云岫，跟我去。”

　　“小姐，太危险了……”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沐兹理了理衣袖，神色平静如水，“走吧。”

　　---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沐怀远坐在案前，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未眠。更让沐兹心惊的是，他左手袖口处，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深色污渍——是干涸的血迹。

　　“父亲。”沐兹行礼，目光却未离开那片血迹。

　　沐怀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怀疑，有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兹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昨夜……到底在哪里？”

　　沐兹垂着眼:“女儿在静玉轩，未曾离开。”

　　“是吗？”沐怀远忽然笑了，那笑声里透着寒意，“可三皇子那边查到，昨夜春风楼里那个‘林月’姑娘，离开时在走廊扶手上留下了一点东西。”

　　沐兹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东西？”

　　“一点……芍药香粉。”沐怀远一字一顿，“京城用得起南海珍珠粉调香的人家不多，而最爱芍药香味的……尚书府里只有你一个。”

　　沐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是她疏忽了。为了扮作江南闺秀，她用了自己调配的芍药香粉，那里面确实加了南海珍珠粉，是她独有的配方。

　　“父亲仅凭一点香粉，就认定是女儿？”她抬起眼，目光平静，“芍药香粉并非女儿独有，南海珍珠粉虽贵，京城能用得起的也不止沐家。”

　　“可香粉里还掺了‘雪肌草’的汁液。”沐怀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眼神锐利如刀，“这种草只长在北境雪山，每年进贡不到十斤，宫中赏赐记录显示，去年镇国公府得了一两——而那一两，全给了你。”

　　沐兹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确实在香粉里加了雪肌草汁，为了保持香气持久。没想到这一点，竟成了最大的破绽。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永无止境。

　　良久，沐怀远才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不堪:“兹儿，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为父？”

　　沐兹抬眼看他。

　　“三皇子今早在御书房，当着皇上的面，说我管教不严，纵容女儿窥探机密。”沐怀远苦笑道，“皇上虽未全信，却已起了疑心。我跪了两个时辰，才勉强脱身。”

　　他伸出左手，卷起袖子。手腕处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这是……”沐兹瞳孔微缩。

　　“三皇子赐的‘醒神茶’。”沐怀远语气平淡，却让人不寒而栗，“茶里加了点东西，让我记住这次的教训。”

　　沐兹看着那纱布，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恨意、快意、还有一丝……怜悯？

　　“父亲若真为我好，”她缓缓道，“当初就不该做那些事。”

　　沐怀远猛地抬头，眼神凶狠:“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沐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我知道那些江湖郎中是怎么死的。我还知道，三皇子在边关养了一支私兵，用的是卖给契丹的军饷。”

　　沐怀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你怎么会知道……”

　　“胡大夫留下的，不止是账册。”沐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这是他临死前写的供词，藏在床板的夹层里。上面详细记录了你们如何通过春风楼洗钱，如何与契丹交易，如何……”

　　“够了！”沐怀远厉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兹儿，你知不知道，这些话传出去，咱们全家都得死！”

　　“那父亲觉得，现在咱们还能活吗？”沐兹反问，“三皇子已经怀疑我了，下一步就是灭口。父亲觉得，他会放过你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盟友’吗？”

　　沐怀远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将书房照得雪亮。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兹儿，”良久，沐怀远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真相。”沐兹一字一顿，“我要母亲死亡的完整真相。我要所有参与者的名字。然后……”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沐怀远看着她，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儿。她站在昏暗的书房里，腰背挺直，眼神坚定，像一株在暴雨中屹立不倒的青竹。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林婉清——那个外表温婉、内心刚烈的女子，当年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你母亲……”沐怀远闭上眼睛，声音颤抖，“她是自己服毒的。”

　　沐兹浑身一震。

　　“什么？”

　　“慢心散，是她自己要求的。”沐怀远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她发现了我和三皇子的事，说要告发。我跪下来求她，说一旦事发，不仅我会死，你也会受牵连。她……她犹豫了。”

　　“后来三皇子知道了，派人送来慢心散，说若她肯自尽，就保你平安长大。她……她答应了。”

　　沐兹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待你。”沐怀远苦笑道，“可我……我没做到。我娶了柳氏，冷落你，眼睁睁看着柳氏欺负你……兹儿，为父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

　　沐兹的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是自己服毒的？为了保她平安？

　　“那些郎中呢？”她强忍泪水，声音哽咽，“他们也是自尽的？”

　　“不。”沐怀远摇头，“那些人是三皇子灭的口。你母亲死后，三皇子怕那些郎中知道得太多，就用百日枯把他们全毒死了。尸体……扔在乱葬岗。”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比沐兹想象的更残忍，更绝望。

　　母亲不是被父亲直接毒死，却是被他逼上了绝路。那些郎中，更是无辜枉死。

　　“证据呢？”沐兹擦干眼泪，声音冰冷，“我要所有证据。”

　　沐怀远站起身，走到书架前，转动青瓷花瓶。暗格打开，他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都在这里。”他将木匣递给沐兹，“三皇子这些年让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下来了。还有他写给契丹可汗的信，原件在我这里——我留了一手。”

　　沐兹接过木匣，打开。

　　里面是厚厚一摞信件、账册，还有几封盖着契丹王印的密函。每一件，都是铁证。

　　“有了这些，加上胡大夫留下的，足够了。”沐怀远低声道，“可兹儿，你想过没有，怎么把这些证据递上去？三皇子在朝中耳目众多，你还没进宫，可能就……”

　　“我有办法。”沐兹合上木匣，“父亲只需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

　　“明日早朝，当众揭发三皇子。”沐兹看着他，眼神如冰，“你是礼部尚书，你的话有分量。只要你站出来，其他人自然会跟进。”

　　沐怀远脸色煞白:“你让我……当出头鸟？”

　　“父亲还有选择吗？”沐兹反问，“三皇子已经怀疑你了，你若不先下手为强，死的第一个就是你。”

　　沐怀远沉默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一阵紧过一阵。书房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诡异。

　　“好。”良久，沐怀远终于点头，声音嘶哑，“我答应你。但兹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若事败……你要想办法活下来。”沐怀远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慈爱，“你是婉清唯一的血脉，你不能死。”

　　沐兹心头一颤，点了点头。

　　离开书房时，雨小了些。

　　沐兹抱着木匣，走在回静玉轩的路上。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真相大白了。

　　可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母亲是自尽的，为了保她。这个真相，比父亲直接下毒更让她心痛。

　　回到静玉轩，青黛和云岫迎上来，见她脸色苍白，都吓了一跳。

　　“小姐，您……”

　　“我没事。”沐兹将木匣交给云岫，“收好，明日要用。”

　　她又从腰间取下那个荷包，倒出几粒药丸:“青黛，去煎一服安神汤，加三钱茯苓、两片人参。父亲手腕的伤……需要调理。”

　　青黛一愣:“小姐，您还关心老爷？”

　　沐兹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

　　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发现他也有苦衷，也有愧疚，这种感觉……很奇怪。

　　但无论如何，母亲是因他而死的。

　　这个仇，一定要报。

　　夜渐深，雨终于停了。

　　沐兹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母亲的面容，还有父亲那句“她是自己服毒的”。

　　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巾。

　　母亲，您太傻了。

　　为了我，不值得。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沐兹坐起身，擦干眼泪。

　　天快亮了。

　　而天亮之后，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她走到药柜前，取出一个白玉小瓶。瓶里是她用十八种毒草炼制的“封喉散”，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这是最后的保障。

　　若事败，她不会落在三皇子手里。

　　将药瓶收进袖中，沐兹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京城很多人无眠。

　　而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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