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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车夫与门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眼神在夜色中飞快一撞。
车夫挤眉弄眼:果然!我家世子爷好这口!都激动得投怀送抱了!
门房心领神会:果然!我家主子是断袖!看这搂得多紧!
两人同时默契地、悄无声息地又退开半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了然”与“非礼勿视”,空气中弥漫着“原来你家也这样,甚好甚好”的诡异和谐。
而在林郁离与傅渊渟之间,只是万籁俱寂。
“绿卿。”
周围的夜色,眼前的茶梅,甚至傅渊渟近在咫尺的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只剩下那两个字在空茫的识海中疯狂回荡,激起滔天巨浪。
她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所有的伪装,在这两个字面前,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冰雪,轰然崩塌,露出底下深藏了八年、早已沟壑纵横的荒原。
震撼,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让她一片空白。
不解,他为何偏偏在此刻,用这种方式,撕开这一切?
痛苦,是迟来了八年的钝痛,密密麻麻地席卷而来,比臂上的剑伤要疼上千百倍。
愤怒,是对自己此刻失控的愤怒,更是对他这种近乎残忍的、将她逼至绝境的方式的愤怒。
然而,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深沉的苦涩。
这苦涩如同最烈的酒,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可在那一线几乎被忽略的灼痛深处,竟又诡异地渗出了一丝荒唐的……甜?
那是被她亲手埋葬的、属于“林绿卿”的过去,猝不及防被人从坟墓中挖出,暴露在月光下,所带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回光返照般的悸动。
这复杂到极致、汹涌到极致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常年累月用“林郁离”这个身份筑起的高墙。
她的身体,先于她顽固的意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孱弱的落叶。
腹部传来剧烈的、刀绞般的痉挛,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却依旧觉得窒息。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
她是将门之后,是刀头舔血也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常平王世子,是受了穿肉剔骨的伤也能咬牙一声不吭的“林郁离”。
可此刻,她却被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彻底击溃了。
脚步一软,她再也支撑不住,向地面瘫软下去。
傅渊渟立刻察觉不对,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更牢固地圈在怀中,阻止她瘫倒在地。
“绿卿!”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急切,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失焦的瞳孔和因过度换气而微微张开的唇,心下已然明了:
这是心疾,是长期郁结、骤然爆发所致。
可是他便是她的心疾,之一。
“别碰我!”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扎起来,受伤的左臂因用力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放开!放开!”
守在不远处的车夫见状,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规矩,快步冲了过来,焦急地唤道:“世子爷!”
看到熟悉的、属于常平王府的人,林郁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车夫伸出了颤抖的、冰冷的手。
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血色,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乞求,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带我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气若游丝,却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快带我走!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她像个迷路受惊的孩子,只想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遁形、让她痛苦不堪的源头。
这崩溃的、带着绝望的哭喊,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傅渊渟的心口,闷痛难当。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更加牢固地圈在怀中,任由她无力的拳头捶打在他的胸膛。
他避开她受伤的左臂,一手紧紧环住她颤抖的肩背,另一手抚上她汗湿的、冰凉的后颈,试图用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安抚她。
“不行……”他低下头,薄唇贴近她汗湿的、冰冷的额角,声音低沉而温柔,“这次不行。绿卿,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吸气……”
他的安抚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与他强势的拥抱一样,既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和愤怒,又诡异地带来一丝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可耻的依赖感。
她在他的怀抱中,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最终化为更加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车夫与门房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也不敢多言,只能在心中默默感叹:这……这断袖之情,竟也如此惊心动魄、撕心裂肺么?
不知过了多久,林郁离那急促得令人心慌的喘息终于转为虽然微弱却规律的呼吸,紧绷的身体也彻底软了下来。只是意识似乎陷入了某种模糊的境地,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脸色苍白得透明。
确认她不会因情绪再次激动而撕裂伤口或引发更严重的痛苦,傅渊渟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
她轻得让他心惊,仿佛这些年来压在她身上的重担,早已耗尽了她的血肉。
他步履沉稳地将她抱回常平王府那辆华丽的马车旁,车夫早已机灵地打起了车帘。
他将她安置在王府马车宽敞柔软的车厢坐榻上,细致地为她调整好靠姿,脱下自己的外氅盖在她肩头。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退开,而是单膝半跪在车辕踏板上,深深地看着她毫无防备、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睡颜。
月光与灯光交织,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罕见的、几乎是扭曲的痛苦。
那痛苦如此深沉,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开来,带着血淋淋的痕迹。
“绿卿……”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句,如同剖心沥胆:
“如果我傅渊渟的存在,我的靠近,真的让你如此痛苦……如此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赤红。
“也许当年……你就不该从那冰冷的莲池里,将我这多余的人捞起来……”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为苦涩的东西。
“你就应该……任由我沉在傅氏后院那肮脏的淤泥里……也好过如今,让你我……皆受这般的煎熬……”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她染血的绷带。
“你也不该……想着替我分散什么注意力……若你觉得我是累赘,是威胁,是让你不得安宁的根源……”
“借他们的刀……杀了我,不是更好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林郁离意识昏沉,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他低语了什么,只感觉似乎有一个温热的、带着无尽怜惜与痛楚的触感,极其克制地落在自己冰凉的额角。
如同蝴蝶停留,一触即分。
“但你总是这样……”他直起身,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消散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你总是……让我……”
后面的话语,消散在唇边,终是未能说完。
最终,他猛地直起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决绝地合上了车帘,将那抹苍白脆弱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他退后几步,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一旁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车夫沉声吩咐,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
“照顾好你主子。”
车夫连忙应下:“是,傅大人。”
傅渊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立在路边,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送着那辆代表着常平王府荣耀的马车,辘辘启动,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融入帝都深沉的夜色之中。
而车帘落下的阴影里,那双原本紧闭的、带着泪痕的眸子,在蹄声响起时便倏然睁开。
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迷离与脆弱?
林郁离早在傅渊渟将她抱入车厢,在他那压抑着巨大痛苦的低声絮语开始时,便已恢复了意识。
身体的过度反应耗尽了她的力气,但常年处于警惕状态的精神,却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压下了躯体的不适,清醒过来。
但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刻意维持着之前的微弱与紊乱。
她在等。
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躺在伪装之下,等待着猎物在情绪最不设防时,流露出最关键的信息。
她听着他沙哑低沉,充满痛苦与自厌的剖白,听着他提及当年傅氏后院的莲池,听着他绝望地让她不如借刀杀了他……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不剧烈,却绵长地痛着。
可她依然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着,过滤着每一个字。
她想知道,他时隔八年重新接近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皇帝将他安排到她身边,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她需要线索,需要从他失控的言语里,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然而,这些都没有。
她只等到了,一个落在额角的吻。
克制,短暂,却带着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温度。
林郁离缓缓坐起身,深绀色的外氅自肩头滑落,带起一阵属于傅渊渟的、清冽的雪松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触碰到自己的额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微凉与柔软的质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有些闷,有些涩,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随即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不重要。
这于她的处境,于林家的安危,毫无益处。
她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袍,将傅渊渟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深绀色外氅毫不留恋地扯下,随手放在一旁。
然后,她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夫那张带着担忧和些许不知所措的脸。
“世子爷,您醒了?感觉可好些了?”
林郁离的目光平静无波,看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冷意:
“今晚。在这里。你看到的,听到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若让我知道有半分风声走漏……”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车夫猛地一凛,立刻躬身,赌咒发誓般低声道:“世子爷放心!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小的对世子爷,对王府,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很好。”林郁离淡淡应了一声,放下了车帘,重新靠回软垫上。
车厢内,只剩下她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件被遗弃在一旁的、属于傅渊渟的外氅。
“……”
“怎么办……居然真的是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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