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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毛
深秋的药庐,总是浸润在一股独特的氛围里。窗外天色澄澈高远,阳光却已失却了夏日的烈度,变得温吞而疏淡,如同稀释了的蜜糖,懒洋洋地透过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窗棂,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气息,苦艾、甘菊、陈皮、苍术……无数种味道经过时光的糅合,沉淀成一种厚重而令人心安的底蕴。
汐珩静立在柜台前,已是今日最后一位取药的患者离去后的片刻安宁。他并未即刻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定于柜台后正低头整理戥子与药包的桑清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那条偶尔会随着主人动作而微微晃动的、淡绿色的、毛茸茸的小鹿尾巴上。
阳光恰好掠过那一小撮暖茸,将其上的细软绒毛映照得清晰无比,泛着一种极其柔软的、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光泽。它时而因桑清弯腰放置药材而轻轻扫过衣摆,时而因他挺直脊背核对药方而温顺地垂落,时而又会在他无意识放松时,极轻微地、自然地左右摇晃一下,像初春枝头最娇嫩的新叶,充满了无害而诱人的生机。
汐珩看得有些出神。
他自幼习武,征战沙场,见过的多是猛兽幻兽狰狞的利爪、坚硬的鳞甲、或是充满力量的翅翼与长尾。他自己便拥有一条强劲有力的龙尾,鳞甲坚硬,可碎金石。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长久地观察过这样……柔软的存在。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纯粹好奇与某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湖里悄然荡开一圈涟漪。这情绪来得突兀,却强烈,驱散了平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份沉默与隔阂,让他几乎是未经思索地、遵循着某种本能的好奇,开了口。
他的声音因长久的静默而显得比平日更低沉几分,打破了药庐的宁静:“桑清。”
“嗯?”桑清闻声抬起头,金色的眼瞳里带着一丝询问望过来。他似乎刚忙完一阵,额角还带着细微的薄汗,暖白的脸颊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汐珩的目光依旧凝在那条尾巴上,语气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专注的平直,仿佛在讨论一件兵器的材质:“你的尾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达,“我能摸一下吗?”
“……”
药庐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桑清脸上那丝因忙碌而泛起的浅淡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又在下一秒,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虾子般,“轰”地一下涨得通红,连耳根和纤细的脖颈都未能幸免,瞬间蔓延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绯色。
他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金色眼瞳骤然睁大,里面写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恐慌的羞窘。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直直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指尖捏着的一张药方飘落在地都浑然未觉。
“你……你……汐公子!你……胡说些什么!”足足过了好几息,桑清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破碎不成调,带着明显的颤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绕过柜台,一把抓住汐珩的手臂——那力道对于他而言堪称粗鲁——不由分说地便将人往门口推搡。
“今、今日闭馆了!对!闭馆了!药材……药材都清点完了!公子请回!明日请早!”他的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声音又急又羞又恼,根本不敢再看汐珩一眼,只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座高大的“冰山”推出门去。
汐珩完全猝不及防。他从未见过桑清如此失态的模样,那张总是平静温和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动作慌乱得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他一时愣怔,竟真的被桑清跌跌撞撞地推到了门口。
“桑……”他还想再问什么。
“砰!”
回应他的,是药庐柴扉被用力关上的巨响,险些撞到他高挺的鼻梁。紧接着,里面传来了清晰的落栓声。
汐珩:“……”
他独自一人站在突然被拒之门外的秋日凉风里,看着眼前紧闭的、甚至微微颤动的柴门,冷峻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茫然的、完全无法理解的神情。他只是……问了一句而已。甚至算不上冒犯。何至于如此大的反应?莫非那尾巴有何隐疾,或是极其敏感,触碰不得?
正当他拧着眉头,对着门板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身后传来一阵轻微而平稳的脚步声。
“汐大公子?”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
汐珩回过头,见是桑清的师娘正提着一篮新采的草药缓步归来。她看到独自站在紧闭的馆门外的汐珩,又看了看那明显是从内闩上的门栓,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于心的、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意。
“这是……”师娘走上前,目光在汐珩那张写满困惑的冷脸和紧闭的门扉之间转了转,“被我家清儿赶出来了?”
汐珩面色有些僵硬,面对这位洞察世事的长者,他罕见地感到一丝窘迫,却依旧如实道:“我只是……问他能否摸一下他的尾巴。”他甚至不解地补充了一句,“他反应甚大。”
“噗嗤——”师娘一个没忍住,竟直接笑出声来。她摇着头,看着眼前这位在沙场上所向披靡、在情爱之事上却似乎单纯得有些可爱的年轻武将,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
“哎哟,我的汐大将军啊,”她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就算公子您心悦我家清儿,这……这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吧?”
汐珩被她这话说得一怔,耳根微微发热,却仍蹙眉不解:“心急?此话何意?”
师娘止住笑,却依旧眉眼弯弯,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般说道:“我的傻公子哟,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摸尾巴’的请求,放在我们寻常人看来或许无甚特别,但在鹿类幻兽的社交认知里——”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看着汐珩那双深邃的重瞳因专注而显得更加幽深,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揭晓答案:“那可是等同于……直接邀请他共赴巫山云雨、共结连理、进洞房的意思啊!是最最直白、最最不容拒绝的……求欢之仪呢!”
“……”
仿佛一道九天玄雷直直劈在天灵盖上!
汐珩整个人瞬间僵化成了一尊石雕,连瞳孔都凝固了。方才所有的困惑、不解、甚至那一丝被拒之门外的轻微不快,在这一刻尽数被炸得粉碎,只剩下“进洞房”三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震得他神魂俱颤!
原来……原来如此!
难怪桑清会是那般反应!自己那句在他听来,岂不是……岂不是如同登徒子最赤裸裸的调戏与亵渎?!
一股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热意“轰”地一下席卷全身,尤其是双耳,烫得简直要燃烧起来!他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何为“无地自容”,何为“羞愤欲绝”!
“……抱、抱歉!”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甚至来不及对师娘行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猛地转身,步伐凌乱地冲到系在一旁的黑鬃马前,手脚甚至有些不利索地解开缰绳,翻身而上,一抖缰绳!
“驾!”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扬开四蹄,朝着汐府的方向狂奔而去,卷起一路烟尘,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赶。
师娘站在原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近乎仓皇的背影,忍不住再次掩口轻笑,摇了摇头:“年轻人啊……”
汐珩一路疾驰回府,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脸颊耳畔的热度丝毫未退。他几乎是冲进自己的院落,只想寻个安静处冷静下来,消化这惊天动地的“认知差异”。
刚踏入院门,却迎面撞见了正哼着小调、摆弄着几支新得的绒花的妹妹。
小妹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兄长那极不寻常的模样——玄色劲装略显凌乱,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张万年冰封的冷峻脸庞上,竟透着前所未见的、极其不自然的红晕,尤其是那对耳朵,红得如同玛瑙一般!眼神更是飘忽不定,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慌乱的痕迹?
小妹那双杏眼立刻滴溜溜地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千年难遇的奇景。她立刻凑上前去,绕着浑身不自在的兄长走了半圈,小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狡黠又了然的坏笑。
“咦?”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里满是揶揄,“兄长这是打哪儿回来呀?脸怎么红成这样?莫非……是去城南药庐,被哪株‘特别’的草药给熏着了?还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被人给‘赶’出来啦?”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汐珩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瞪了妹妹一眼,试图用以往的冷厉将她吓退,奈何此刻满脸红晕实在毫无威慑力可言。
“休得胡言!无事!”他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步伐僵硬地快步走向书房,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徒留小妹在原地,望着兄长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发出了一连串银铃般、却又充满了得意与调侃的清脆笑声,久久回荡在秋日的庭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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