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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有常
回到兰亭宫,已过了戌时。王兄尚有奏疏待批,我自不便搅扰,便早早告退。同时心中又积了许多疑问,亟待向阿乔问个明白。
阿乔似早有预料,只是静静立在正殿的书案旁,为我掌灯。
“蓁蓁,”我吩咐道,“下月是蒙恬将军的女儿,阿鸾的生辰,你去寻寻前岁王兄所赐那匹齐纨,予她裁两身新衣吧。”
蓁蓁领命退下后,阿乔方轻声提醒:“女公子,那料子去岁已为您制了春衫,应无余料了。”
“我知道,”我依旧背对着她,目光落在殿门雕花上,“所以才才打发她去找。”
阿乔将手炉递入我掌心:“春寒料峭,女公子仔细受凉。您支开蓁蓁去找一件不存在的物件,可是有话要同婢子讲?”
我攥紧手炉,默然片刻才问:“方才在章台宫,我听见赵高向王兄禀报六国动向,其中便提及……”
见我噤声,阿乔安然接言:“提及代郡地动之事?”
我艰难颔首:“玄鸟卫是秦王的直属卫队,赵高所统领的影渊更是掌控六国情报。少母何以竟比王兄更早知悉此事?”
“女公子莫急。”阿乔温声宽慰,引我坐于案前,她自己则跪坐在一旁。“婢子不过略知赵国动向,其余诸国事,实不知情。”
“为何独独是赵国?”我追问。
她轻抚我手背,声若低吟:“女公子当知,王上昔年曾居赵国十载。且赵国乃我秦国东出的最大障碍,又与我秦国有世仇。基于此,先夫人曾助王上密建一支暗探,专司探查赵国朝野。夫人故去后,这些人便隐姓埋名蛰伏赵地……”
“但他们仍向少母传递消息?”我鼓起勇气直视她双眼,想要从她的目光中判断出话语意外的信息。
“是。”阿乔目光毫不回避,“从前,便是由婢来充作这联络的桥梁。无论是汇报赵国邯郸的情报,还是母亲想要传达给王上的密保,皆有婢来负责传达。”
“什么?!”我骇然失声,一时被这话震得心绪翻涌,竟怔在当场。
我怔怔地望着阿乔,殿内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忽明忽暗。她轻叹一声:
“女公子可知,当年长安君成蟜于屯留举兵时,咸阳城内暗流涌动,华阳太后支持的成蟜一党来势汹汹,而王上年岁尚轻,羽翼未丰。”她将手炉又往我掌心推了推,“那时,先夫人常以探望有了身孕的楚国公主为名,频繁出入章台宫。世人只道她是疼爱晚辈,却不知每次的赠礼当中,都藏有绢帛密报。或是成蟜军中粮草动向,或是其与楚系外戚的联络细节。”
我指尖微颤,这是我从未听任何人讲起的关于母亲的往事:“母亲她……竟冒险至此?”
“这还不算。”阿乔眸光深远,似穿透重重宫墙望向往事,“嫪毐之乱时,叛军围攻蕲年宫。先夫人当机立断,假借赏花宴之名,将齐国宗室进献的千金分散藏于车驾,亲自押送至雍城支援王上军需。更借齐国宗女身份,联络嫁入秦国的宗室夫人们,尤其是夏太后一系的遗孀旧臣,说服她们稳住宗室,莫被嫪毐蛊惑。”
她顿了顿,声线更低:“那些夫人们平日看似深居简出,实则掌着各家私兵部曲。先夫人便是在绣阁茶宴间,为王上织就一张看不见的护网。直至王上平定叛乱,朝中才知那些关键时刻倒向王师的宗室力量,背后皆有先夫人周旋之功。”
我声音干涩,“那这些……王兄可知?”
阿乔轻轻为我拢好散落的鬓发:“王上何等睿智?女公子只要看王上如今如何爱您护您便可忖度一二。只是先夫人从不居功,事后便携门客退居蓝田封地,尤其是在王上幽禁赵太后和罢免相邦这两件事上,未置一词。”阿乔眼底逐渐泛起水光,“夫人常言:‘护持君王非为名利,乃为社稷安稳,是做臣子的本分。’所以夫人过世后,王上才会不顾她临终前的嘱托,执意要用类同诸侯王后的规格来为夫人治丧,并赐谥号为‘臻’。”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灯焰猛地一跳。我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刚刚记事的年纪,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很忙碌,却在每个夜晚轻声哄我入睡。这几年在咸阳宫的生活,让我逐渐依赖上王兄,将他当作兄长,甚至当作父亲,母亲的身影似乎逐渐变淡,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散。但此时,阿乔的话又再一次地唤醒了我对儿时生活和对母亲的回忆,那是深深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记忆。
我丢开手炉,反手握住阿乔的手,那双手依旧温暖。“那么,王兄也应已知道,少母你知晓这情报的事?”
阿乔笑着点了点头:“自从王上组建玄鸟卫,培养起影渊这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的情报组织,夫人留在赵国的旧部便只做些结交权贵、散布流言的闲差罢了。婢有时会想,王上在您不满六岁时便开始培养您,或许……是有意将这支力量交托于您,也未可知。”
“我?”我一时竟笑出声来:“王兄当真看得起我,我哪里是这块料。”
“其实,婢也不愿女公子沾染这些阴诡之事。阿乔惟愿您平安喜乐地长于咸阳宫,余生顺遂无忧。”
“少母......”我鼻子猛地一酸,急忙依偎进阿乔怀中,掩去湿润的双眸。待心绪稍平,方闷声道:“方才在章台宫,我求得王兄允准,往后要随新师傅修习道家思想了。”
“道家思想?”阿乔愣了一下,方笑道:“也好,日日被框在法家思想中,女公子眉头都深了。婢子近日看女公子常读老子和庄子的著作,想来是真感兴趣了。”
我用力点点头,饶有兴致地说:“听闻庄子八岁开始学习儒家思想,到了十四岁才追随南郭子綦学习道家学说。看来,我十一岁便能学习道家思想,也不算太迟吧?”
王兄为我新择的师傅,是客居咸阳的隐士,自称为云梦君,楚国人。据说他的老师曾游历宋国,受教于颜成子游的门人,深谙黄老之学,更通晓南郭子綦一脉的“心斋坐忘”之法。初见那日,他青衣素冠立于兰亭宫的海棠树下,风过时落英拂满肩头,却恍若未觉。
“女公子可知,为何南郭子綦曾言‘吾丧我’?”他首次讲学便发此问。见我茫然,也不急于解答,只命宫人拾来一片海棠瓣置于案上,“请女公子细观此花。”
我依言凝视片刻,但见粉瓣金蕊,并无可疑。他却以袖轻拂,花瓣飘落砚中,墨色渐渐浸染芳菲。“此刻......”他声音似云外传来,“是墨噬了花,还是花化了墨?”我怔愣间,他已执起竹简,“此即《齐物论》所言‘物化’,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听得云里雾里,忽想到这两月来读过的关于庄子的书籍,便问道:“那这与庄子梦蝶可是一个道理?”
他点点头:“此之谓物化。”
我紧接着追问:“先生所云‘吾丧我’,不就代表我已经不是我了么?如果我都已经不是我,我还能是谁呢?”
“吾丧我,本意为我忘记了自己,达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忘我境界,以实现与自然合一的精神状态。”
“那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先生只是笑笑,缓缓道:“世间无我,处处是我。”
云梦君授课与众不同。他从不要求我正襟危坐,还会在下雨之日领我立于正殿檐下听雨击瓦,令我闭目感受寒意侵肌。“心斋之道,在忘形骸、弃智辩。”他示我盘膝调息,“譬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吁?蝶之梦为周吁?女公子且忘了自己是秦宫贵女,只作那北冥之鲲便可。”
最妙的是他讲《逍遥游》。并不急于释文解字,反命人取来我那尾古琴,信手拨弄间,琴音如潜鱼游泳,如鲲鹏振翅。“鹏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那琴声陡然高昂,“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琴弦迸发裂帛之音,惊得庭中雀鸟齐飞。我怔怔望着冲天鸟影,忽觉胸中巨石落地。
“好琴,好琴呐!”我本以为先生弹奏完会再讲出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不想却只是赞了这琴音。见我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道:“早闻文安君曾得秦昭襄王的这尾古琴,一直想闻听一二,今日终于如愿。”他拱了拱手,笑呵呵地说:“多谢女公子成全了。”
这云梦君平日颇为闲散。曾经缭子先生廷议结束便会往章台宫后殿去授课,每每要求我辰时必到。我晨起总会磨蹭许久,后来终是得了王兄允准,推迟到辰时五刻再开课。自从春日师从道家云梦君后,他也不曾令我几时必到。若我晚起,他也只是坐在兰亭宫的正殿廊下,有时仰望云层,有时会和蓁蓁一起看庭中树下的蚂蚁搬家,有时甚至会和乔姬学些制作米糕和果浆的方法。不再被严格约束之后,我反而神奇地能在辰时便收拾妥当,坐下等待先生开课了。
一转眼便又是一年春天。这一日,云梦君静坐于兰亭宫的海棠树下,指尖轻抚琴弦,余音渐散。如今正是秦国分兵三路攻赵之时。王翦率领秦军主力,从上郡出发,进攻井陉口。此地战略地位极高,一旦突破便可直扑邯郸;杨端和率领河内军队,由南向北,直接进攻邯郸;而南路兵马则策应进攻。赵国也不甘示弱,韩国兵败亡国的前车之鉴加上长平之战的血海深仇,这一仗秦军遭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同时,赵国派出的是老将李牧,倾全国之力抵抗秦军,依托地形和坚固壁垒,硬生生挡住了秦军主力的凶猛攻势,对于劳师远征的秦军极为不利。基于此,这段时间王兄都深居简出,廷议也只与朝臣商讨如何灭赵的问题,连上月公子高的生辰宴都没有参加。
当我问及云梦君对秦灭韩赵之事的看法时,他的眼中泛起深邃的波纹。
“女公子可知,南郭子綦曾倚梧而叹?”他随后拾起一片庭院中的落叶放在手中,“世人皆悲韩赵之亡,犹如螳螂哀悼夏虫,却不见天地本无春秋。”琴音复起,如涧水淙淙,“道法自然,国之兴亡譬如四时更替。秦之强盛,恰似飓风过岗,看似是摧折草木,实则只是天地呼吸之吐纳。”
我凝视叶脉间斑驳的光影:“可数十万生灵涂炭,岂非违背天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袖袍拂过琴面,“韩赵贵胄追求强兵富国之时,可曾念及‘无为而治’?秦人以铁骑践踏他国疆土时,可曾记得‘柔弱胜刚强’?三者皆落‘有为’下乘,共酿此劫。”
“那么,我大秦应如何应对?难道也要效法儒家孔孟之道么?”
先生摇摇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我记起这是老子在《道德经》中的观点。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是,无论秦国实行法治还是仁治,是苛政严法还是圣人德政,最后的结果或许都是一样的。
“庄子在《大宗师》中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尧舜的仁德好似是把鱼从水中打捞出来放进小水洼,桀纣的残暴就像把鱼钓上来做成鱼干。这些都不是鱼应该经历的。鱼游在渚,或跃在渊,他们本应当顺应自然规律游走于江河湖海,而不是被人抓上岸来。被抓上了岸,无论是仁慈对待它,亦或是残暴地对待它,都是一样有违天道的行为。”
忽有疾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落英。云梦君任花瓣拂过青衫:“从道的高度看,七国疆界不过蝼蚁划沙,女公子且观。”他引我望向宫墙外终南山峦,“这片土地上,千年前并无秦韩赵之分,千年后亦无。如今的战乱纷争,之于这浩瀚宇宙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已。唯有这山间云雾,千古自在逍遥。”
他停下拨弦的手,望着不远处矮墙旁的一棵树。春雨过后,那片矮墙上会爬上十数只蜗牛,观察他们是我午后闲暇时的乐趣之一。
“女公子可看得到那些蜗牛?”先生指了指那矮墙:“蜗牛何其小,寿命何其短。但在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角氏;在蜗牛的右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蛮氏。两国经常因为争夺土地而掀起战争,躺在战场上的尸首就有几万具,他们追赶败兵,十五天才能够返回来。”他看我露出奇怪的表情,不在意地笑了笑:“这是庄子给魏惠王所讲的故事。历史很长,人生很短;宇宙很大,人却渺小。如果为了蝇头小利去自寻烦恼,为荣辱得失去彼此厮杀,迷失了为人的本性,丧失了做人的乐趣,那么等于是空来人世一遭。”
他复又抚起琴来,琴声渐缓如秋水:“不过从治国的角度出发,秦若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当知武功之后需修文德,休养生息。若恃强不止……”他忽然按住震颤的商弦,余韵化作一声叹息,“则犹虎兕出于柙,虽得天下,终失天道。”
我轻叹一声。作为秦人,我不愿听这般虎狼之说;可作为秦人,我更不愿见辽阔的老秦故土终有消亡之日。这之后很久我才恍然:消亡的并非老秦人的土地,而是政权的更迭与意识形态的流转。那片土地,从未消亡。
我最后只是轻声提醒道:“先生此话,出了这兰亭宫,莫要再对第二个人讲了。”
云梦君没说话,只是转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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